皇甫思凝与巫素馨齐齐看向彩楼。

楼上女子巧笑倩兮, 弯起蔚蓝色的眼睛, 朝她们挥了一挥手。

“对，我说的就是你, 别往旁边看，我……”

啪！

巫素馨将绣球随手一扔, 拉过皇甫思凝。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皇甫思凝一边被她扯着，一边不禁回头望去, 道：“方才那个小姑娘……”

蓦然一怔。水囊破碎，流水与鲜血混流一地。除了刚刚的刺客，哪里还有那个小女孩的身影？

楼上女子瞠目结舌, 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仓促道：“喂！你给我站住！站住！”

她按住阑干, 身形飘动, 如一片叶子般轻轻坠地, 拦在了她们二人面前。墨色长发浓密蜷曲, 金饰奢华, 镶嵌诸多红宝石、猫睛石、蓝宝石，一身赭色长裙，身系赤金链、蛇、蝎子、金刚杵、大骷髅串，竟似狮犼莲师一般。

一开口，亦如河东狮吼：“你接了我的绣球, 难道还想跑不成！”

巫素馨道：“我没有接, 我只是捡起来罢了。”

楼上女子道：“接和捡差不多。反正你拿了我的绣球, 你就是我的了。”

巫素馨道：“你的绣球就在那边，谁爱拿便拿，反正我不拿。”

楼上女子道：“你这人怎么好生不讲理。方才是我硬将绣球塞到你手上的么？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你主动捡起来的。”

巫素馨道：“是谁不讲理？你看清楚，我捡了，又扔了。我能走了么？”

楼上女子目瞪口呆，原本中规中矩的官白也带出了一点口癖，道：“呼噜哇，你你你说的是人话吗！你看不起我吗！呼噜哇，我的绣球，是你想捡就捡，想扔就扔的吗！”

巫素馨道：“是。”

端色庄容，义正辞严。

若是不明前情的人望见了，大约会以为全天下的道义都站在她这一边。

皇甫思凝一手托腮。说实话，她没少因为某人这张嘴又气又无奈过。许久没见过旁人因之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居然……有点……

暗爽。

楼上女子气得直跺脚，道：“呼噜哇，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巫素馨道：“不知道。你很重要吗？”

楼上女子愤愤道：“我是伽罗！”

巫素馨道：“然后？”

伽罗瞪大了眼睛，道：“你不晓得我是谁？呼噜哇，你看看我一身华丽的衣饰，看看我这美艳的容貌，看看我这绝俗的气质！”

巫素馨道：“没看出来。”

伽罗怒极反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到我的彩楼下接我的绣球？”

巫素馨道：“我哪里知道这彩楼是谁的。我只是迷路了，顺便来凑个热闹的。”

伽罗道：“呼噜哇，我告诉你，你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呼噜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巫素馨嗤道：“无稽之谈。”

兽面人身负重伤，瘫在地上，再起不能。听着她们黄口小儿一般的对话，心思震撼，有些恍惚。

方才……他们……就是败在了这种人的手上？

伽罗定了定神，目见一片狼藉，逐渐冷静下来，凝矑着面前女子。

一身朴素清净的鹅黄，长发仅用一根丝缎束于脑后。碧空寥廓，乾坤莹透，瑞星银汉争白。狡兔痴蟾老桂，瑶台琼阙嫦娥，任月色如何明净澄澈，尤不及她指尖的幽艳。

那双面具后的眼，仿佛漆黑的月光落下来，掉进她的瞳孔，静静俯瞰大地。

指尖传来莫名的战栗。

伽罗此时尚不知该如何为这种情绪命名。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神话里的查骨拉鸟，夜夜长盼，渴饮她的光辉而生。

只能仰望，不可凝睇。

伽罗缓缓道：“我站在高处，看得分明。你本来准备逃走，但看见那个孩子遇到了危险，立刻出手相救，说明你心地不错。心肠好，身手好，身段更好。我很满意，不愧是巫神的安排。带回去给娜珠看，她一定会夸我好眼光，阿紫那个混账也不会再嘲笑我嫁不出去。总之，我的新房已经备好……”

眼看她自说自话，俨然一锤定音，皇甫思凝道：“慢、慢着……”

伽罗的视线扫过来，道：“我从方才起，就一直很在意你。你说话吞吞吐吐，又和她拉着不放，难不成是……”

探究和敌意渐渐加深。

“……想来抢婚的？”

皇甫思凝一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道：“抢婚？我不是……我没有……”

巫素馨无限幽怨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如芒刺背。

伽罗道：“她是你什么人？”

巫素馨收回视线，先一步答道：“今夜第一次相见。”

伽罗连忙拍了拍胸口，道：“呼噜哇，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俩之间有什么奸情，你还没有过门，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给我戴绿帽子。”她傲然一笑，“不过纵使她真的要来抢亲，我也不惧。我表姑母家里曾经出了一位绝代刀客，刀法之精湛，其势如康回倾地、夷羿彃日，其巧可削蕊留花、斩蝶余翅。相传她曾在月下练刀，一夜瞑目，待到天亮之时，无需视物，出刀万次，刀刀只碎叶上露水。”

皇甫思凝惊叹道：“这世间竟有如此刀法。”

伽罗道：“不过这样的绝代刀法和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不会用刀，我表姑母家也早就死光了。”

皇甫思凝哑然。

巫素馨意态平静。

伽罗道：“看你根骨羸弱，手足无力，我不欺负你。我只用一根指头和你打。”

皇甫思凝硬着头皮，道：“君子动手不动口。”顿了一顿，才发觉有哪里不对，“我，我不会抢婚的，我不会和你打……”

虽然听她们二人不似有什么奸情，但伽罗依旧莫名地起了对抗之心，瞄了一眼皇甫思凝胸脯，自得地挺了一挺自己丰满山峰，晃晃荡荡，煞是撩人，道：“你看我浑身上下，哪一处像君子了？”

皇甫思凝的眼神也不由跟着晃了一下。感觉身侧巫素馨的凝视，咳了一声，道：“我一直认为，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方成君子，与男女之别并不……”

伽罗道：“我从方才便觉得，你讲话口音怪怪的。你是不是从外头来的？”

她的来历清正，倒没有什么好隐瞒。皇甫思凝道：“正是。”

伽罗道：“你是来贺使节？从哪过来的？”

皇甫思凝道：“在下方棫正使，复姓皇甫。”

伽罗瞪大了眼睛，道：“我前两天刚看了一批志怪传奇，就是你们方棫印的！我这辈子真是没见过写得这么烂的东西，厚厚几十本，讲来讲去都差不多：要么是书生日日苦读，忽然遇见一位美人，死爹死娘，身心空虚，只有黄金万两，二人共赴云雨，美人替书生置房买妾，送他上京高中，等他娶了丞相女儿，又称平妻，生十个大胖儿子；要么是文人怀才不遇，有天在路上遇见皇帝微服私访，出上联：红配绿，他对下联：赛狗屁，皇上惊叹：天纵奇才安能隐没市井！立刻拜官为相，平步青云。这种玩意，我一个时辰就可以写十本！呼噜哇，卖的那么贵又那么难看，真是坑钱！”

巫咸素来不与外界通商，这种不入流的市井话本，流通进来恐怕十分不易。没料到方棫的形象居然沦落至此，皇甫思凝只好勉强找了个理由，道：“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伽罗道：“你们外头的人生活就是这样吗？”

皇甫思凝道：“不，不，我们并不是这样。只不过卖得好的志怪传奇，总是往人心希冀的方向写。要功名利禄，要封妻荫子，要佳丽三千，要羽化登仙……”

伽罗皱着眉头，道：“还有形容美女，花啊草的也就算了，蝶啊蜂啊我也认了。可是什么‘虫蛆面子，妒杀阳城；蚕贼容仪，迷伤下蔡。’又是蛆又是蚕又是贼，有没有搞错；什么‘领如蝤蛴’，脖子就脖子，偏偏要拿天牛的幼虫来形容，写出这玩意的人真的见过蝤蛴么，圆鼓鼓的，一节一节蠕动，又软又恶心又可怕……”

皇甫思凝结结巴巴道：“这，这些都是古代经典……”

伽罗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些琐事不必提。我也不是第一回被阿紫坑钱了。她真好啊，出去过那么多次，又是策梦又是儊月，见多识广，阅遍天下绝色。我就只能天天窝在山上，什么都没有，孤单久了，有时候看着一只母兔子都觉得秀色可餐……”

皇甫思凝略怔了一怔。能够外出游历的巫咸人，身份绝非一般。眼前人提起对方如此亲昵，恐怕也不可小觑，道：“在下冒昧，敢问阁下尊姓？”

伽罗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当即昂起下颔，轻启朱唇，缓缓道：“我姓巫罗。”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以为气度非凡，能收获两道惊羡崇拜的目光。

她确实有这样自傲的资本。

巫罗氏，十巫之一，历代袭承大祭司，今时地位仅次于国主巫祝氏。

巫素馨道：“巫罗伽罗？这么拗口的名字，你怎么不干脆改名叫巫罗罗算了。”

伽罗又羞又恼，道：“呼噜哇！你！”

她正想发作，忽然一道声音落下，清冽如冰泉，令她浑身一凛。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皇甫思凝望过去，发话者是一位戴着火正阏伯面具的女子。那副面具纹样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绕过满地狼藉，看也未看地上刺客一眼，径自朝她们走来。

巫素馨道：“大部分都是你解决的，我不出手，你们也不会受伤。只是稚童天真，我不忍目见无辜涂炭。”

不知是否是错觉，皇甫思凝觉得巫素馨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了些，全然听不出原本痕迹。

“将才那些刺客，正是冲着我等而来。”

女子摘下面具，额间一道红菱痕迹，姿容极美，似流云之迎晓日。可惜天生凶相，面无表情，莫名显得苦大仇深，连感谢的话说出来，也像是欠了一万两银子不还。

“我一人之力有限，无法相顾所有百姓。所以我感谢你救了那个孩子。”

伽罗蓦然变了脸色，道：“阿枫，难道……”

巫姑枫微微侧过身子，露出身后戴着女儿面的红发女子，穿着淡淡春衫，装扮素净，举止闲雅。皇甫思凝这才想起，她曾在灯谜柱前见过这二人。尤其是红发女子，才思敏捷，赢下众多花红，博得满堂喝彩，令她印象十分深刻。

红发女子揭下面具，眉目瑟瑟向人，弱柳照河，芙蓉临镜，不足方其色。

伽罗眼瞳一缩，连忙拜道：“少主！”

能令十巫垂首——

巫祝炆略一抬手，十指削纤纤之玉，金眸带笑，纵使不能言语，也令人如沐春风。

巫姑枫道：“阁下路见不平，帮扶弱小，有侠义仗节之风。少主甚为钦佩感谢，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巫素馨不发一语。

她的目光只落在了巫祝炆的鬓旁。

那是一支玉钗。

分叉列九，各刻山海异兽，色泽斑斓不一，工巧妙丽，极尽精思。与赤发金瞳相映成辉，更仿佛吹洞箫望极浦的神女，望之情味俱远。

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因为这支钗曾经一直戴在巫谢泱的发间。

直到她与兜兜的家被付之一炬。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区区浮名，无足挂齿。想感谢的话……”

巫素馨的声音出奇温柔。

“你头上这支玉钗真好看，可以送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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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骨拉鸟（学名chukar partridge），即印度神话中的chakora，望月而生，以月神chandra的光辉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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