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一点朱砂,慢腾腾地移动着。
凤竹站在牡丹台上,仿佛是个在七夕苦苦寻觅蜘蛛的小姑娘,望得专注极了。
“傻凤竹,你怎么在这里。”
皇甫思凝手里执着一枝半开的晚香玉,笑吟吟地走近她。
凤竹回首。高台四周桃杏海李围绕,姹紫嫣红开遍,却无一比得上花中之王半分风采。香浓而甲天下,色艳而誉古今。牡丹开得极好,花巨如盖,高矮参差,花色相间,铺陈如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绣,云蒸霞蔚,姣妍无疆,薰风徐来,香气氤氲。她身在这重重花深如海之间,千姿万态,可破朝霞,只一眼的光华便是绝代。
可惜她的神情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甚至感觉比刚进府的时候还要更傻了。
皇甫思凝心内惋惜不已。如此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居然非疯即傻,简直是大煞风趣,暴殄天物。试想凤竹若是有了灵智,嬉笑怒骂,宛转娥眉,一颦一笑必然活色生香,无人能及。
她用晚香玉的枝子轻轻戳了戳凤竹的脑袋,道:“你在看什么?”
凤竹指给她瞧,道:“那个。”
皇甫思凝道:“那个不是‘那个’,而是守宫。之前我买给你的挂坠上还有它——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多看了几眼?”嘀咕了一句,“你这记性也是有意思,怎么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凤竹想了一想,道:“最喜欢它的尾巴。按住,断了,又长出来。”
皇甫思凝怪叫道:“那是守宫!是五毒之一!你居然喜欢——按它?”
凤竹肯定道:“从小就很喜欢。”
皇甫思凝扶额,道:“你这是什么诡异的童年……从来没有见过纸鸢也就算了,最喜欢做的事情居然是捉守宫,看它断尾。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守宫是有毒的吗?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凤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道:“这是什么意思。”
凤竹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它有毒。”她略略颦蹙,眼睛里有几分茫然与挣扎,“……但是有人和我说过,我命大。”
是谁在她的耳畔哀哀沉吟,一字一字仿佛杜鹃泣血?
“你这个命大的孩子……”
那是谁?为何她只要一念起,就会如此痛楚?
皇甫思凝道:“你家人真是太不讲究了,怎么能这么养小孩子。”她又用花枝点了点凤竹的眉心,“嘿嘿,说你命大,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凤竹隐约觉得,自己忆起的别人说的“命大”,和皇甫思凝说的应该不是同一码事。但是看见她眉飞色舞,容颜比手中含苞待放的花枝更加娇美动人,登时不忍拂逆。
她也只有在皇甫思凝面前才会如此乖巧。
皇甫思凝有时也察觉,凤竹待自己确实与别不同。大概因为她确实是个傻子,所以没有任何尊卑观念,连原太后和皇甫云来也不放在眼里,从来没有将她当做是主人看待,有过一分一毫卑躬屈膝。
凤竹疯傻之后,第一个救济她的人正是自己。凤竹对她的眷恋,如同鸡崽会将破壳后第一个看到的事物当作母亲一样,分外依恋不舍。
皇甫思凝待凤竹也与众不同。毕竟这是她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签字画押,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从头到脚都是她的人。古人说得好:“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这样柔顺美丽的人,任自己予取予求,总归令人得意洋洋,忍不住多出去炫耀几圈,又或者在手下玩弄一番。
反正是自己的人,不调戏白不调戏。
花叶芬芳馥郁,醉酣风里。
晚来花香,一如月下美人,蛊惑人心。
皇甫思凝的指头在凤竹的唇上轻轻一点,轻笑道:“感荷莲略圣洁,叹虚竹惟清瘦,幽兰虽美皆称素。惟余牡丹,贵而不娇,雅而不腻,洁而不俗,神而不傲。若以牡丹拟人,花中仙子非你莫属。”
凤竹惘然看她,道:“花中仙子?”
皇甫思凝颔首道:“我在说你呀。”又起了诗兴,笑嘻嘻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她知道,以凤竹那大字不识一个的文化水平,别说理解这句话,就是巫山云雨也未必晓得。
调戏得更加心安理得。皇甫思凝舔了舔嘴唇,道:“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凤竹的眼睛瞪大了,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调戏完毕。皇甫思凝心情很好,施施然转身,道:“上次叫裁缝给你量了身段,新的衣裳已经送过来了,你去试一试,我们待会出门放纸鸢罢。”
皇甫思凝走了一截路,发觉凤竹还呆呆站在墙下。
牡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七彩竞放,辉映光芒,飘溢芳香。一只守宫从她头顶慢悠悠地爬过去。
天地刹静。
“凤竹?”
凤竹用力晃了晃脑袋,快步跟上去。
饶是每日对坐见惯,望见凤竹换上了一身锦绣新服,皇甫思凝还是不禁露出惊艳之色,拊掌赞叹道:“常言道: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美人不可无佳衣,果真如此。”
凤竹穿了一件皇甫思凝指定的鹅黄色百褶裙,色如牡丹姚黄,艳然从岁月异妆,更衬出鲜美丰姿,雍容堂皇。她负手而立,不言不语,岳峙渊s,竟昂然如自远古走来,无冕之王。
绿酒也没法对她的相貌挑出一点毛病,酸溜溜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皇甫思凝斜乜绿酒一眼,道:“俗话说,秀色可餐。此刻有美人饱眼福,不亦乐乎?”
绿酒知道自家小娘子被眼前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心下恨不得将凤竹活活咬死,面子上只能附和道:“娘子说的极是。”
皇甫思凝得意地一笑。
换了罗绮新装,岂能锦衣夜行?
皇甫思凝当即拍板,拖着凤竹出了府。今日也是赶巧,遇上了一遭颇为盛大的集市。人潮汹涌,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她们走过诸多店铺,都是临时搭建,还有的不过是一张白布铺地,便算是可以买卖了。
别说对外物几乎一窍不通的凤竹,这场景连皇甫思凝也是头一回见。满目虽然不是琳琅珍奇,倒也十分丰富多彩,一时竟有些眼花缭乱。她们并肩而行,每个见到凤竹的人望见这样绝色女子在街上行动,皆为之侧目,瞠目结舌。她心下自豪得紧,忽然裙角一紧,以为遭了小偷,顿时朝下看去。
捉住皇甫思凝裙角的不是贼盗,而是一个还流着口水的黄口小儿。
这孩子看着也不过二三岁,生得玉雪玲珑,十分可爱,如同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一身大红袄子,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如意锁,看着分量十足,比她还值得被偷。小娃娃捉着她不放,唤道:“娘,娘。”
皇甫思凝蹲下身子,笑道:“我不是你娘。”她掰开小娃娃的手,那小娃娃瘪了瘪嘴,眼泪已经盈眶,眼看就是一场倾盆大雨。她一时头大,本能地看向凤竹。
凤竹将小娃娃捞起来,冷冷道:“哭什么。”
小娃娃被凤竹拎着后领,眨了眨眼睛,居然奇迹一样不哭了,乐呵呵地瞅着她。
皇甫思凝奇道:“没想到你这么招小孩子喜欢。我给她陪着笑脸,她还哭;你一张棺材脸,她居然还对你笑。”
凤竹晃了晃手腕,小娃娃就像秋千一样微微荡起来。
娃娃不知危险,以为有了好玩的,照样嘻嘻笑。
皇甫思凝连忙阻止道:“这衣服也不知道牢靠不牢靠,你可别这样。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办?”
凤竹道:“怎么办?”手下又晃了晃。
皇甫思凝抱住小娃娃,道:“既然遇上了,总不能放着不管。也不知道是什么父母,居然把这么小的孩子给丢下来。横竖这条街也不长,我们就在这等一会,他父母肯定能找过来。”
凤竹不置可否。她们二人站在一起,不管多久也似不觉寂寞。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娃娃的父母果然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对着她们二人千恩万谢。
皇甫思凝拒绝了他们的谢礼,柔声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娃娃的母亲垂首答道:“小女名u,小字双双。”
凤竹插话问道:“为什么她要叫个球?”
娃娃的父母齐齐一愣。
皇甫思凝轻咳了一声,道:“凤竹,你误会了。她的名字,大概是出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逑’罢。”
娃娃的父亲解释道:“娘子误会了,小女的名字乃是斜玉为底的u。”
皇甫思凝恍然道:“原来是美玉之名。真是好名字。”
娃娃的父母笑呵呵。小孩子也知道自己被称赞了,咧开嘴一笑,眼睛弯弯如弦月。
这般和谐景象,偏偏有个不解世事之人。凤竹皱起眉来,说道:“斜的玉球还是球。”
娃娃的父母彼此对视,轻咳了一声。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戳了戳凤竹的脸颊,道:“你这个文盲。”
他们三人又随口说了些话,这对父母方才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皇甫思凝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轻轻地笑了。有些开心。
她转身,发现凤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凤竹道:“你笑了。”
皇甫思凝眨了眨眼睛,道:“这有什么稀罕好瞧的?我本来就爱笑,时时刻刻都在笑。”
谁都知道,令花见的女儿一向爱笑,见了谁都喜笑颜开,脾气再好不过。
凤竹摇了摇头。
皇甫思凝一贯舌粲莲花,不知为何忽然结舌难语。
空气中隐约有花香,有小铺上陈满新鲜野花,薰风解愠,随之流芳。
凤竹道:“你很少笑。”
皇甫思凝僵立当场。
当初那种被人迎面掴了一掌的滋味重又回来。
凤竹并不是嘲笑讽刺,只是最简单的陈述事实而已。
皇甫思凝攥紧了自己的手,赌气道:“你才很少笑。这么长时日以来,我才……”她搜肠刮肚,将每个点滴都回忆了一遍,笃定道,“我才见你笑过两次。”
一次是自己被困囹圄,凤竹前来相救。她的睫毛沾了血,眸光如岩浆一样滚烫,一笑艳光如能倾国倾城,却森然得可怖,宛若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浴血修罗。
另一次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月如一弯银钩,云似蝉翼透明。世间仿佛清平静好,不闻鬼哭神嚎。在她视线之外,宝顶华檐倾颓,彩旆牌楼坍塌,火光繁繁如昼,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砍杀声在四面八方的街衢连绵而起,她的数百名血亲们在浓烟与刀光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所能目见的,唯有凤竹在路间拦了她的车马,披头散发的疯子忽然一笑。
最深浓的黑夜里盛开了最明媚的花。
那飘渺一笑,只教人魂飞魄散,忘却前尘烦忧。
皇甫思凝有一霎恍惚,道:“其实你应该笑一笑,多笑一笑。”
她的手触及凤竹的唇角。颜色鲜妍,不点而朱,饱满丰美如红豆,教人生出采撷的欲望。
凤竹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你笑起来那样好看,总板着一张脸多可惜……”皇甫思凝的手指离开凤竹的唇,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大踏步向前,“我们走罢。”
凤竹道:“你走反了。”
皇甫思凝停了一刹,果断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凤竹慢悠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