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寒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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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微垂手而立, 站在来人身边, 一声都不敢多吭。

斯夭一抬眼, 脸色便难看了八分, 道:“凤将军大驾光临, 怎么不提前请人通报?我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啊。”

凤春山谦虚道:“斯使令过奖了。”

斯夭呸了一声, 道:“我看你活蹦乱跳, 没有一点要死的架势,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这番话七分假三分真,但有一点确凿无误——

“我们此行的任务早已完成,国书也没什么波折, 你还留在方棫作甚?你知道外头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么,多少人兴奋地说凤修罗已经死了,又说凤修罗只是装病, 其实是等待大军压境,里应外合, 要踏破这方棫京城……我真是服了那些人,里应外合?这是帝辇之下, 我们这帮子人总共加起来才几根手指,还能与大军汇合攻城?那一帮听风就是雨的蠢货,没有半点依据的屁话,还能说得言之凿凿……”

凤春山道:“《礼记》云:‘久不相见, 闻流言不信。’斯使令难道是那种介意蜚短流长的俗人么?”

斯夭道:“你以为你拍我马屁有用?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顿了一下,古怪道,“说起来, 你真的遇袭受伤了么?”

凤春山道:“岂能有假?”

斯夭道:“我看你真是和这个破地方八字不合,动不动就差点死在这里。”

凤春山淡淡道:“彼此彼此。”

斯夭摆了一摆手,依旧隐隐作痛。伤筋动骨一百天,罔论她的左手还是被皇甫思凝用手铳打伤,比一般伤口更难愈合。

“姓凤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目的,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

凤春山道:“斯使令果然是个爽快人。待到回京复命,我准备为霜儿请封诰命。斯使令贵为兰台副令,文思敏捷,如椽大笔,能否帮忙想几个好听些的字?”

斯夭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掏了一掏耳朵,道:“你说什么?”

凤春山换汤不换药,道:“斯使令学富五车,殚见洽闻,能否为我夫人想一个寓意绝上的诰命?”

斯夭愣愣道:“你再说一遍?”

凤春山道:“我再说十遍都无所谓,你确定你想听?”

斯夭颤抖了半天,忍不住跳脚,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些天来鬼鬼祟祟的……你果然把她藏在那里,否则那姓然的为什么死活拦着我不给进……”

凤春山道:“斯使令这话就不对了。拙荆遭遇歹人,不幸负伤,这段时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哪里有什么藏不藏的?”

斯夭皱着眉头,道:“我不管,我要见她。”

凤春山笑了一下,极美。

她道:“你可以试试。”

斯夭咬了一咬牙。

杜如微低眉顺目地站在门边,仿佛一条赤尾的鲂鱼,困苦两难。

虽然知道自己早就没戏,但连垂死挣扎也不挣扎,可不是斯夭的作风。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略感不对劲,道:“别扯她是你的夫人了。所谓封诰,你进京封请,要么由陛下亲赐,要么随礼部择选,为什么要自己想?”

凤春山道:“我乐意。”她递过去一张纸,“我广开言路,集思广益,选了这么几个字,斯使令不妨一观。”

斯夭没有接,凤春山也没有收回手。

她们二人的动作都僵在那里,谁也没有退缩半步。

斯夭不耐道:“你这人是不是真的没皮没脸?”

凤春山的脸皮很厚实,岿然不动。

斯夭道:“我又不是你的墙上泥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要帮你?”

凤春山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凝了几分忧愁,如萧瑟风雨,云卷花落,道:“你以为我乐意来找你帮忙?一想到霜儿日后的诰命,可能会与你扯上干系,我就一阵犯呕。可是为了霜儿的将来,我不得不达权通变,敬终慎始。”

这话似乎十分有道理,以至于令斯夭轻忽了其间的不合理。她想了想,促狭一笑,道:“也对,我不能平白放过这个恶心你的机会。”

斯夭接过了纸张,略略一扫,望入其中一个词语,登时骇笑道:“姓凤的,你所谓‘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找上的是哪门子的蠢货?”

凤春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然无方,道:“你亲戚。”

斯夭将那张纸握成团,随手一丢,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大老粗,连犯讳都不记得,真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凤春山并不恼,捡起了被揉成一团的纸,缓缓展开,道:“斯使令,这些字有何问题?”

斯夭道:“问题可大了。我真受不了,你在予皇书院究竟学到了什么?”

凤春山道:“长生老人可不会教这个。”

斯夭哑然。

凤春山凝视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眼,一个个念了过去。

念到某个词的时候,斯夭眉间骤然一凝。

凤春山眸光微暗。她停了下来,语气十分茫然,道:“斯使令,你说的是‘扶桑’二字?”

斯夭沉默不语。

凤春山道:“奇怪,这二字为什么不行?这是佛前最常用的供花之一,其所出又是朝阳奚谷,寓意极好。我也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避讳啊。”

斯夭忍不住道:“蠢材,命妇可是要进宫觐见的,你知道‘那一位’公主么?”

凤春山略一颦蹙,似在苦思冥想,然后面露惘然,缓缓摆首,道:“公主?皇室这几十年来,阳盛阴衰,多为男嗣。除了令堂之外,哪里有什么公主?对了,先燕王膝下有一位孤女,本是郡主,前些时日及笄,晋封为沉玉公主……”

斯夭冷笑了一声,道:“我现在终于相信平西王是真的不管事了,居然把你教成这个样子。”

凤春山道:“殿下确实对我不太上心。”

斯夭狐疑地盯着她,揣度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心,道:“你再傻,也应该知道,王皇贵妃住在什么地方。”

凤春山道:“长华宫?”

斯夭道:“长华宫以什么闻名?”

凤春山道:“王皇贵妃与先皇后是一母同胎的姊妹,所以长华宫人无论男女,皆是双生而诞,两两辉映。”

斯夭捏了捏眉心。

九五至尊将她抱在膝头,指向座下的一个小小少年。说,嫁给他,好不好?

王皇贵妃说,东宫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婚事岂容这般轻率?陛下是喝醉了罢。

比她稍长几岁的少年回视着她,微笑不语。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温存而疏离,不沾一丝人世烟火。

再见时则是个偶然。每一年的清河节,惯例无宫禁,勋贵子女可出入皇宫不忌。她那时候年纪小,也傻气,偏要往旁人不愿意去的地方看两眼,不知不觉竟和侍婢们走散,到了一条不认识的溪流边。十里寒星相照,一轮明月斜挂,缥缈映红光。芳尘暗陌,残花遍野,岁华空去。遥遥看见一点薄绿的光色飘来,垂杨翠拂,居然是一盏燕草碧丝河灯。

水声潺湲,有零陵的香气隐约浮动。

她朝河灯飘来的方向望去——

宫灯投下鹅黄的光影。极温暖的颜色,一摇一摆,凌波漾鹢彩,泛水涣蛟文。浮在颤颤的水面上,也浮在他水一般粼粼的眼波里。

那一年的东宫,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皮相早已耀眼得目空一切,叫人看不清真面貌。

这样的夤夜,这样的水色,这样的深寂无声。樯风吹影落,缆锦杂花浮。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斯夭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姗姗向他走去,轻声道:“殿下,您在祭奠谁?”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定定凝视那一盏小小的火光,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她自然知道这是诗经里头哀悼的句子。秦伯任好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针虎,亦在从死之中。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能赎代他的死亡,百人甘愿共赴泉台。

这是哀悼之句。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代。这或许会从世间任何一人口中道出——但不该是他。无论身在金堆玉砌还是坰野草昧,只要有他,所到之处无不炜烨焕烂,所见之人无不俯首称臣,恨不能将每一寸角落跟着他改姓赢。他如此光明堂皇,怎么会是他?

她不明白,不自觉接了下去,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东宫回首,仿佛是第一次正眼看见她这个人。

她怔忪了很久。直到他早已离去,河灯早已熄灭。

年少的她回去问过母亲,东宫为何会在清河节那一日流水泛灯,祭的又是何人。成和长公主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即脸色陡变,铁青道:“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是一个秘密。连长公主之尊也避之唯恐不及。

但这世间并没有永恒的秘密,何况是在这有无数双眼睛盯住的宫廷。

斯夭叹了口气,道:“如今知道这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宁王殿下刚出世的时候,可不止他一人。”

凤春山道:“我知道,端王殿下只比他晚一刻出生。若非如此,当年的穆嫔恐怕不止是今日的穆婕妤了。”

斯夭摇了摇头。

王皇贵妃是先皇后的姊姊,若说资历,比先皇后更早些就已嫁给了尚未登基的皇帝。但待到皇帝御极,她却未被晋封为皇后,只违制封为皇贵妃。

当年天下哗然,重臣进谏,皇帝皆置若罔闻。数十年前,王皇贵妃与穆嫔同时怀孕。皇帝盛宠穆嫔,便许诺道,尔等之中谁先诞下皇儿便立为皇后。

这个金口御言并未实现。王皇贵妃先一时诞下了一儿一女,皇帝并不甚情愿地给这个儿子加封储君,未对王皇贵妃有半分封赏。

但那对龙凤胎的身体十分虚弱,始终高烧不止,缠绵病榻。

“那个女孩身体太弱,最终没挺过去,在那一年的清河节当晚……据说那个时候,陛下还在封赏新入宫的贵人……”

“最后潦草追封了一个桑悦公主,连名字都没有取,玉牒也悄无记载。”

皇帝对区区一个女儿不屑一顾,但王皇贵妃却心痛如狂,几乎杖毙了当时所有侍奉过桑悦公主的太医与宫人。其间手段残酷,雷厉风行,至今令所有人噤若寒蝉,让那个夭折的女孩成了无人胆敢言及的禁忌,连这两个字都就此绝迹。

人间再无桑悦公主。

只有儊月东宫,万里龙庭未来的执牛耳者。

凤春山缓缓垂下眼。

回忆穿过苍茫岁月,连翩而来。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宫冰玉枕在东宫的膝头上,眸子干净如湖光山色,颜色是温柔的碧绿,好似春天树上长出来的第一个嫩芽。她安心闭上眼,仿佛一只撒娇的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沉沉睡去。

东宫轻抚宫冰玉的长发,像是吞梦的伯奇,为她戮尽人间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  *《诗·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然如燬,父母孔迩。”朱熹集传:“赪,赤也。鱼劳则尾赤。鲂尾本白,而今赤,则劳甚矣。”话说回来,其实当初为殷晗红鱼取名的时候,就是取这个寓意。

*《黄鸟》其事,可参见《左传·文公六年》《史记·秦本纪》。

*扬雄《琴清英》曰:“尹吉甫子伯奇至孝,后母谮之,自投江中。”赵岐《孟子注》云:“伯奇仁人,而父虐之。”《昭明文选》:“说苑曰:王国君,前母子伯奇,後母子伯封,兄弟相爱。後母欲其子为太子,言王曰:伯奇爱妾。”《史通》:“至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

*司马彪《续汉书·礼仪志》 :“伯奇食梦。”化鸟是为十二神兽之一,以噩梦为食。

***

宁宁退场倒计时啦~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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