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手一挥, 关门大吉。

皇甫思凝咳了一下, 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是谁……”

凤春山道：“那种女人没什么可好奇的。”

皇甫思凝摇头, 道：“你这人真是小气。”

凤春山上了榻, 像是没了骨头一样软了下去, 倒在皇甫思凝的腿上, 柔柔唤道：“夫人……”

皇甫思凝用书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道：“谁是你夫人了！”

凤春山装过一次，装第二次已是信手拈来，登时嘤嘤抽泣，道：“夫人明明在人前还好端端的, 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始乱终弃……”

这样一张面容，梨花带雨，海棠含露, 实在令她难以招架。皇甫思凝撇过脸，不轻不重道：“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一听她的口气有些松动, 凤春山立刻不哭了，道：“我可是很正经的。”

皇甫思凝又敲了她一下, 娇声道：“就你现在这样子？”

凤春山仿佛软泥似的黏着皇甫思凝，字眼却异常坚韧，道：“我的一言一行，乔媸都会一五一十地回报给我师兄。霜儿, 我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皇甫思凝不争气地红了脸，道：“可我们又还没成亲……”

凤春山道：“在我心里，我们都成亲好几个月了, 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夫人还想抛妻弃子了？”

皇甫思凝道：“你你你……唉，你尽说胡话……”

凤春山道：“我哪里说胡话了，我讲的难道不是事实？”

皇甫思凝想敲她，但是抛妻弃子那四个字隐隐刺痛，一想到凤春山经历过什么，无论怎样的不满都化为了深深的舍不得，道：“可你还说什么封诰命……真是……”

凤春山笑了一下，道：“霜儿，你也太小觑我了。我许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皇甫思凝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好歹神思清明一些。她想起凤春山对儊月皇帝的态度，奇道：“对了，那位乔女官……为什么说，你们的陛下会不高兴？”

凤春山道：“我朝本是女帝开国，帝后情深意重，一生一世一双人，律法所制，并无滕妾之属。民间男女无大防，朝堂之上也并不忌讳女子参政，位极人臣者屡屡皆是。但到了先帝……”

皇甫思凝道：“我知道，他广纳后宫，打破祖制……”

凤春山道：“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当时的储君。”

那是斯夭的母亲，曾经的皇太女——

皇甫思凝若有所思，道：“因为成和长公主才是儊月先帝唯一的嫡嗣？”

凤春山道：“陛下登基之后，大兴兵事，鼓励生产，偏倚之下，朝中女子出仕者十去九八。有人自述怯而无断，弱而不才，跂踵可待，惧折鼎覆餗之患；也有人抑意陈书，引年求退，以避牝鸡司晨之讥；还有……”

还有如郦天华，耿直刚硬，明锐敢行，当朝仗义执言，以至于被震怒的皇帝一脚踏破肚腹，肠落血流，染红丹樨。

若凤欢兜是男子，凤别早就去喝西北风了。那些凤氏耆老哪里还敢打什么鬼主意。

皇甫思凝忍不住道：“那……那你……你也是女子，在朝堂上岂不是……”

凤春山微微弯了眼睛，道：“霜儿，这是在担心我？”

皇甫思凝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凤春山道：“我忍不住。我想听你说。”

皇甫思凝拧了一拧她的耳朵，声音柔媚如新开的花蕊，一丝一缕绽放，道：“你真烦人。我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这样行了吧？”

凤春山美滋滋道：“我懒得想那么多，谁惹我不高兴，我就让他死。大不了官印一交，回家种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也是一桩美事。”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道：“你真的会种地？”

凤春山想了一想，认真道：“我不会。”

皇甫思凝道：“那你怎么办？”

凤春山道：“到时候就指望霜儿养我了。”

皇甫思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养你？”

凤春山微昂起头，露出自己姣好无伦的脖颈曲线，舔了舔唇，道：“我不会种地，可是我很会暖床啊。”

皇甫思凝一巴掌拍上去，道：“你又瞎说！”

凤春山捉住了她那只手，道：“难道我服侍的不好吗？霜儿，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叫的……”

皇甫思凝想抽出手，可是她一个闺阁千金，怎么可能与武将比力气，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也依旧纹丝不动。

凤春山得寸进尺，更加过分，道：“霜儿，我有哪里不好，你可要说啊……到时候光是咿咿呀呀地叫，我听不懂的……”

皇甫思凝脸颊通红，道：“你……你别这样，然副将和宁宁娘子还在外头守着……”

凤春山挑了一挑眉，道：“你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害羞？他们二人早就走远了。”

皇甫思凝稍稍放下心来，道：“可是宁宁娘子耳聪目明……”

凤春山道：“霜儿，你之前叫得那么响，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有点迟……”

皇甫思凝忍无可忍，一记头槌，砸在了凤春山的脸上。

凤春山忍不住龇了牙。

皇甫思凝的额头也有些痛，但还能忍，道：“你，你，你还敢说！”

凤春山知道皇甫思凝在外人面前面皮薄，也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道：“我再也不敢了。”

皇甫思凝见她态度端正，这才满意地一点头，道：“你要对宁宁娘子好一些。她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凤春山心下不以为然，只道：“她差点要我死，我已经待她很客气了。”

皇甫思凝忆起宁宁的话语，摇了一摇头，道：“你们那时候都还小，她拉着你去看你们的师兄洗澡……他那时候可是东宫太子，素有仁善英明的美名，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会只因被你一个姑娘家看见了就要杀人？”

凤春山蓦然一怔。

她深谙宫冰玉的暴虐无常之性，满嘴打打杀杀，次数说的多了，也不差这一次。但是细思起来，确实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对。

那是儊月曾经的异日天子，这世间最尊贵清华的皇子。

美姿容，善言笑，性方严。宽和大度，骨清神佚，气静情疏，诸众称颂。

在招摇山的时光，漫长而短暂，茫茫晓日下长林。偶然看见东宫，永远一副表情，眉眼温柔，谈谑之际，笑如春风。她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可怜——多么荒谬。

他怎么会可怜？

他想要的一切，皆唾手可得。

虽然他看上去什么也不想要。

皇甫思凝见凤春山许久未反驳，以为她被自己说服，道：“你看，我说的有道理吧？宁宁娘子只是嘴上说一说，与你开玩笑而已。你们都是孩子，有什么隔夜仇？”

凤春山缓缓道：“霜儿，有些事情与我牵涉太深，旁观者清，我反倒不如你看得明白，我真是很羞愧。”

皇甫思凝没料到凤春山居然神情如此严肃，疑道：“凤竹？”

凤春山抓紧了她的手，异常冰凉，道：“霜儿，关于我师姐的话，你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道：“还有……大概就是梅花案罢，其实我很不明白，她为什么能那么肯定，你们的先东宫妃与旁人有染……”

——她与旁人私通，令他蒙羞。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背叛了阿倾，她该死。

皇甫思凝有点尴尬，但看着凤春山极其认真的表情，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道：“我知道，你师兄立身峻洁，不好声色，自先东宫妃仙逝后，中馈空虚至今。但宁宁娘子说得也太坚决了，简直像是你们的师兄……呃，有什么隐疾？”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那个贱种根本不是阿倾的血脉。

凤春山的脑海有刹那空白。

山巅之上雪色映日，自古至今，未尝消也。东宫坐在弈前，他的对面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间传说。

长生老人执起一枚黑子，道：“赢琛，每次看到你，我都真心希望见一见你的父母。怎么能有人疯狂至此，让自己的孩子容纳下这些东西，变成这副鬼样子？”

是悲哀的喟叹，也是毫不掩饰的兴奋。这一句算不上什么赞美或诋毁，只是陈述内里千疮百孔的事实。

东宫落子，从容弘雅。

“师傅，你输了。”

长生老人微笑道：“不错，终我一生，你是头一个能够赢我的人。赢琛，你真的还活着么？”

东宫道：“或许我早就死了。”

长生老人满意似的笑了，道：“能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说明你还活着。”

东宫道：“言之有理。”

宫冰玉见到东宫胜了，比自己赢了还要欢喜千万倍，笑吟吟地捧着脸颊，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阿倾……”

在这个浩瀚如深海的帝国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永远不能问，永远不能说。

若是足够幸运，或许可以在知晓秘密前平静死去。

凤春山攥紧了皇甫思凝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寒意彻骨。

“霜儿，今日你我的对话，不能再和任何人提起。”

“——绝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强推邦邦的两篇长评《宁宁日记》《老管家日记》，真是笑跌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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