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得胜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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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春山被皇甫思凝紧逼后退, 直至墙面, 退无可退。

她瞠目, 她结舌, 她无一言可叙, 无一句可驳。

皇甫思凝温柔地望着凤春山, 道:“凤将军, 你怎么不说话了?”

凤春山难以呼吸。

皇甫思凝依旧在凝视着她,不露声色,云淡风轻。

这凝睇令凤春山蓦地绝望。她曾见过寰宇旷远,长风万里, 撩动野火烧枯桑,也点燃这世间最冰冷的烟花。主客相搏,山川震眩。满身皆是血汗。当士兵马革裹尸作祭立碑, 当仇寇髑髅累然堆为京观,他们的鲜血和汗水却早早地混流, 一并沉寂埋于地下。无贵无贱,同是枯骨。雪将漆黑鲜红的大地裹进怀里, 火在冰雪里烧着,幽幽的蓝色,令烧死的冻死的被杀死的人回归永恒的寂静安息,仿佛最后一场祝祷。

不是没有过疲惫厌倦, 也不是没有过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惶与惑。

然而人生在世,注定羁绊外物,欲念轇轕, 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是绳索束缚,是荆棘陷阱。

那些东西有眼有口,有爪有牙,一旦沾染上了,再也无法摆脱。

凤春山哀声道:“霜儿,只要你想,我永远都是你的凤竹。”

只要你想。

只怕你不想。

那双她深爱过的眼睛是温柔的琥珀色。凝固时光,经久不衰,埋葬了初见的春天和离别的夏天。

凤春山终于逐渐寻回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清晰道:“但是这些类比并不恰当。你是我至爱,兜兜是我至亲,儊月是我母国,其间轻重怎好相提并论?”

皇甫思凝略一颔首,道:“对,我确实在胡搅蛮缠。被凤将军一语点破,真是羞愧难当。我们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各自的因缘被缚。凤竹爱我怜我,凡事以我优先,毫无顾忌,洒脱不羁,是因为她并非真……”

凤春山再听不下去,苦涩道:“霜儿……”

皇甫思凝决意已定,再痛再难也不肯低头,强按捺胸臆凄凉,微微一笑,道:“我与凤将军曾相爱相惜,虽然只是轻薄露水情缘,但……但对我而言,依旧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凤将军何必还要苦苦纠缠,破坏我最后的记忆中人?”

凤春山低声道:“霜儿,你是嫌我了?”

皇甫思凝抿了一抿唇,强迫自己死死盯着凤春山的脸容,道:“凤将军,我的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这番做派……不觉得难看么?”

凤春山几乎庆幸自己此刻背靠墙壁,有所依恃,否则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已成烂泥一滩。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软弱道:“霜儿,你先前为我流泪了。”

因为她哭不出来,所以她替她落泪。

皇甫思凝的声音与泪水一样,又苦又涩,滑入唇际,剐刀一样刮过喉咙,又流到胃里去,狠狠劈砍,血肉模糊。

她曾经惶惑不解,甚至站立不住,瑟瑟发抖。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脏腑问一问,为何会如此疼痛。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那么陌生而熟悉,不知该如何命名——

梅萼惊风,梨花谢雨,疏香点点犹如故。春事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

都不似你。都不似你。都不似你。

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她现在终于知道,那时候为何会那么疼痛。

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更为灭顶的破灭。

“霜儿,你不要我了么?”

皇甫思凝说不出话来,害怕一开口就会失声痛哭,只能很慢,又很坚定地摇头。

凤春山道:“霜儿,我要你亲口说。”

皇甫思凝攥紧了指头,心头也是一紧,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捏在手掌心里,鲜血慢慢地蚀进每一寸掌纹。

她一横心,狠声道:“我不要你了。”

她的声音本来温柔婉转,如三月开春枝头上的新绽嫩芽一样娇软,杏花杨柳斜风细雨不须归。凤春山曾经听过她无数个字句,有烟火雨下的沉静爱意,有花修寺外的轻缓安抚,有莲叶水间的缱绻缠绵,也有凤凰墙畔的清苦坚强。

只有这一次,这五个字,与任何一次都不同。

棱角分明,仿佛在米粒上雕刻,尖锐又精确。

凤春山沉默了很久,沉默得几乎有些可怕。口中尝到一阵腥咸,但早已忘记疼痛为何物。她状似平静道:“我知道了。 ”

皇甫思凝垂下了眼睑,道:“多谢凤将军体谅。”

凤春山缓缓道:“你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们的霜留了么?”

被触及到最大的心事,皇甫思凝眼眶登时一热,道:“霜留现在怎么样了?”

凤春山道:“她现在很好。”

皇甫思凝飞快道:“那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

凤春山道:“她是我和你的孩子。”

皇甫思凝不得不纠正她的说法,道:“她和你没有关系。”

凤春山道:“那个孩子分明是我救回来的,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

皇甫思凝道:“你……你把她还给我。”

凤春山道:“她在我这里,过得很好,很安心。比在皇甫府邸好多了。”

皇甫思凝心中微微一疼,固执道:“你把她还回来。”

凤春山略一摇头,道:“还给你之后呢?继续被皇甫云来扔出去一次?还是说,你想陪着她一起被扔出去?”

皇甫思凝咬了咬唇,眼里的苦痛无法压抑,道:“这个就不劳烦凤将军担心了。你且把她还给我。”

凤春山道:“如果我说不呢?”

如果真的拒绝,她也无可奈何。总不可能带着仆从去驿站,从凤修罗的手里抢人——

皇甫思凝知道凤春山有恃无恐,默然偏过头去,不想再与她说话。

凤春山盯着她抗拒的侧颜,片刻之后,木无表情道:“我一定会杀了他。”

皇甫思凝眼睫颤了颤,道:“你什么意思?”

凤春山道:“我一定会让皇甫云来不得好死。”

皇甫思凝松了一口气,道:“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你还不一定排得上趟。”

凤春山道:“霜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她们其实离得很近,这句话又轻巧又沉重。

轻巧得像是细小的箭镞,沉重得像是锋刃对血肉的渴求。

皇甫思凝道:“我无时无刻,不敢忘记凤将军的身份。”

她们谁也不会忘却横亘在彼此间的东西。

有金戈铁马烽火连营,有烧杀抢掠罄竹难书。

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紧紧合上,有一靥什么样的笑颜永远埋葬。

凤春山道:“那就好。你记住,霜留现在与我一同生活在礼宾院,生活无忧。”

皇甫思凝道:“她那么年幼,受到惊吓,又贸然换了新的居所……”

凤春山深深凝瞩她,道:“如果你那么担心她,为什么不去看望她?否则她都要忘了有你这个娘亲了。”

皇甫思凝又闷又气,避开凤春山的视线,道:“我……我一定会去登门拜访,就不劳凤将军费心了。”她转身欲走,又抬首机警地看着对方,“我们既然话已说开,凤将军不至于再派人做那些下三滥的混账事了罢?”

凤春山有些无奈道:“霜儿,我怎么敢再惹你不高兴。”

那个神色真是凤竹极了——皇甫思凝逼迫自己转过头,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道:“凤将军,告辞。”

***

凤春山独自伫立于大雄宝殿正中,望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扬手,佛像前供奉的佛桑花皆扫落地。沉甸甸的花朵摔下去,散了一地鲜艳头颅。

一个声音传来:“施主乃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量,何苦因一己之烦忧迁怒无辜草木?”

凤春山道:“少装神弄鬼了。滚出来。”

紫色缁衣的比丘尼缓缓从释迦牟尼像后绕出来。大爱道寺的住持净空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风骨清羸,脱俗淡然,道:“施主息怒。”

凤春山道:“你说你是看着霜儿长大的,所以我才留了你的命。别以为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净空道:“孤禽失群,悲鸣云间。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我知道施主情缘已断,心中必定不好受……”

在皇甫思凝面前的纯哀无害,不过是勉强压制本性的伪装。凤春山冷冷打断了她,森然凛冽,一如铁马铮铮踏碎冰河,每个字眼都是遍体鳞伤的孤傲,道:“谁说我们情缘已断?”

命运对她那么悭啬。她无数次环顾左右,隅隅寂寂,只剩自己和一腔无望的热望。箭已离弦,覆水难收。

可她偏要抓那离弦的箭,偏要求那倾覆的水。

曾经偶见过光明的眼,怎会甘愿再永坠黑暗?

净空将她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在心中不住叹息道:“一人已经超拔苦海,心境超脱;一人犹自深陷爱河,执迷不悟。”碍于凤春山之性,只委婉道:“这位施主固然人中英秀,但其心执,恐有自绝之患。”

凤春山泛了一个笑,然而那双眸子依旧是冷的。她道:“我没说断,我们就没断。”

是痴儿,是孽障?

净空垂下眼睑,双手合十,道:“贫尼祝施主降龙伏虎,战无不克。”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里傻竹子的各种bgm,忍不住想开个点歌台,好奇大家会为主角们选择哪一首呢(  ̄▽ ̄)σ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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