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昂首, 仰视着梁柱上的雕像。炫目华丽的迦陵频伽与耆婆耆婆迦,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唯有佛前才配有这般漫天莲华, 十方妙音。

时光仿佛静止。法门外的红尘喧嚣如潮水一般退却, 亘古的寂寞四合而来。

皇甫思凝微一瞑目, 道：“凤将军, 我原谅你。”

凤春山蓦地睁大眸子，踏步上前。一柄炽红的利刃骤然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们的气息交错，不是温暖，而是惊惶。

她不想听皇甫思凝说这样的话, 也不想望见那样安然平淡的表情。

皇甫思凝睁开眼，凤春山的面孔近在咫尺，瞳孔漆黑, 眼白里密布的血丝甚是骇人。

比起凤春山的心绪激荡，皇甫思凝却很沉静, 仿佛早已燃烧殆尽的火堆，连最后一丝星点也早被寒风掠去温暖, 剩余的不过是一缕薄淡的青烟。

皇甫思凝无视凤春山的眼神，缓慢而坚定地又后退了一步，道：“凤将军，你做错了事, 祈求原谅。我也如你所愿，宽恕了你。你还待如何？”

凤春山不假思索地随她上前一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皇甫思凝道：“也对, 凤将军雄韬伟略，是成大业的人物，怎会需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原谅。是我僭越妄言了，还请凤将军见谅。”

凤春山道：“霜儿，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我要的不单单是原谅，我还要……”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人不能奢望太多。”

真苦啊，爱也苦，被爱也苦。她早已心如刀割，但仍旧不愿在凤春山面前露出一丝弱态。

这是她最后一点自尊，谁也不能夺走。

凤春山深深蹙额，道：“霜儿，我喜欢你，你心里分明也有我，我们曾经立下百年之约……”

皇甫思凝道：“还请凤将军明白一件事。我喜欢的那个人名叫凤竹。”

凤春山道：“可我就是凤竹，我就是——”

皇甫思凝固执地摇头，继续后退，道：“她和凤将军并无干系。”

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凝睇着凤春山满含痛苦的双眸。

“凤将军不如后退一步，一别两宽，海阔天空。”

什么海阔天空，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一颗心吊在空中，岌岌可危。凤春山嘶吼道：“我才不要和你一别两宽！”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请莫在佛前动怒。”

凤春山连忙收敛心神，哑着嗓子道：“霜儿，我，我没有动怒，我只是……”

皇甫思凝打断了她，道：“凤将军，冷静一点，听我说……”

很轻的声音，仿佛花开的一刹。

“过去的已经过去。”

“古人尚且明白，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凤将军不如……”

凤春山打断道：“你就是我的眼前之人。”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春天早已不在。

皇甫思凝道：“可你不是。”

凤春山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有什么喷薄而出，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所有思绪。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颤颤巍巍道：“我……我不是……你，你是……你喜欢别……”

皇甫思凝垂首道：“我此生只爱过一人，你以为那是谁？”

残留的思绪总算收揽一二，凤春山按住眉心，一颗心犹自狂跳不止，背后不知不觉早已汗湿，低低道：“霜儿，你不要吓我。”

皇甫思凝道：“我爱的人，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

凤春山终于忍无可忍，又上前一步，几乎抵住皇甫思凝的胸脯，道：“霜儿，你在胡说什么！我当然存在过，我现在人就在这里！”

皇甫思凝视线朝上，问道：“凤将军，你知道这些雕像是什么吗？”

凤春山心烦意乱，哪里有心情欣赏雕像，胡乱道：“佛国那些破鸟罢。”

皇甫思凝已经不再计较她的口出恶业，道：“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她一指去，“我们头顶上的这一尊，就是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是梵语，翻译过来便是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唯除如来音声。世间难闻此鸟歌唱，唯有到了极乐净土，方能一听。所谓大音希声，不可得闻之音，才是至大至美，至空至幻。”

凤春山抿了一抿唇，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些我都懂。”

皇甫思凝笑了，摇了一摇头，道：“凤将军，你不懂。《大宝积经》里有一个故事，幻师跋陀罗企图用幻术令佛陀归服，但佛陀幻诸天以戏之，幢幡香果助设施。幻师跋陀罗茫然悔欲除所幻，还为幻佛力所持。他最终为佛陀的无边法力慑服，领悟佛法，出家受记。一位文人因此写道：‘佛天与汝本无间，汝今何恭昔何慢？十方世界本来空，受记岂非遭佛幻？ ’皆是幻术，皆是虚妄而已。”

虚妄。又是虚妄。

佛家眼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众生及诸资具皆是幻化。谓由于业之所幻故，诸比丘众亦是幻化。谓由于法之所幻故，我身亦幻智所幻故，三千大千一切世界亦皆是幻。

但人世易变，爱恨情仇纠葛绸缪，谁人能看得破这幻术？

凤春山切齿道：“霜儿，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着我，我就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我是凤竹，我与你相爱相许，我并不是虚妄，我比任何事物都要更加真实。”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这些苦难都如此真实，又从何虚妄？

皇甫思凝轻轻一笑，眸光温润如珍珠，却比最残忍的刀锋更加犀利冷冽，道：“凤将军，你还是没有懂。”

“我的凤竹，很美，很好。她是这世间完美无瑕的幻象，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她以前不在，现在不在，往后更不会在。她早就永远没有了。”

凤春山呼吸渐急，道：“霜儿，我明白了，你是在逃避我。是我对不起你，你怎样想都对，可是你……”

她艰难地斟酌着字眼。

“……你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皇甫思凝有些好笑地挑了一挑眉，道：“凤将军，我没听错罢，你居然朝我讨要公平？”

凤春山急促道：“发生那些事情……非我本愿，非我所望。我，我后来之所以昏迷，失去我们之间的记忆，也是为了在刺客来袭的时候保护你……”

很荒诞的字句，如同孩童无力的辩驳。

皇甫思凝冷笑了一下，道：“凤将军救过我，所以我就该向你以身相许了？”

凤春山连忙改口，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想挟恩邀报，更不想逼迫你什么。”

皇甫思凝恹恹道：“你还是不明白。你眼前的其实不是我，你只有你自己。”

凤春山一窒，有些无力地倒退了一步，仿佛软弱。天地之大，万物之多，她只信她自己，也只有她自己。

这才是事实——

她所思所虑，无一不是从自己出发。

皇甫思凝无声喟叹，道：“我对斯使令并无好感，但她至少比你更诚恳坦然。”

凤春山眼睫一颤，怒从胆边生，又怕自己勃然震怒会惊吓到皇甫思凝，只压低了声音道：“斯夭？她到底都和你乱说了什么？”

皇甫思凝道：“她没有诋毁过你，所说的不过是实话。”

凤春山追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皇甫思凝道：“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那个前所未有的冰冷冬天，漫天飞雪之中，无数人头落地。百合宫香，璇玑司，东宫妃，梅花案，丽谯君。

还有那个从来没有心的人。

是错信。

是万劫不复。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凤春山神色未变，淡淡道：“霜儿，她那样的人你也敢信？”

皇甫思凝反问道：“她那样的人？她是哪样的人？”

凤春山皱眉道：“她行事浪荡，口角轻薄，好色贪花，嘴里说的从无定数，根本不值得你的信赖。你别傻了。”

皇甫思凝勾了一勾唇，道：“凤将军倒是难得说对了一回。我确实傻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不会了。”

凤春山自悔失言，连忙道：“不不不，不是的，霜儿，你不傻，你没有傻过……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皇甫思凝平静地注视她。眉目清秀，眼如死灰。

这死灰一般的平静令凤春山五内俱焚，不知所措，额上青筋暴起，只能挤出如哽咽般的哀切，道：“霜儿，我还是凤竹，我还是我啊……我没有骗过你，你也没有傻过……”

皇甫思凝浅笑着摇了摇头。

凤春山道：“霜儿，你为何要摇头？”

皇甫思凝道：“你说你是凤竹，证据呢？”

这一问令凤春山十分莫名，道：“霜儿，我的人就在这里，你还要什么证据？”

皇甫思凝道：“你自断一臂，就是证据。”

凤春山的眼瞳略略一缩，没有应允，竟也破天荒地没有驳斥。

皇甫思凝柔声道：“你不愿意？”

“我自断一臂，你待如何？”凤春山话音极低，竟有一种隐秘的期待，连自己也不知是何心境，又痛又冷，又酸又热，“霜儿，你我……”

皇甫思凝道：“我当然是开玩笑的。你曾经连心都愿意毫不犹豫地剜出来给我，现在连一个臂膀也踌躇难决，这就是区别。凤将军啊，你还不懂吗？有什么变了？”

凤春山皱了皱眉，思忖良久后，方道：“霜儿，你变了。”

皇甫思凝失笑出声，道：“凤将军啊凤将军，我没有变过。”

凤春山接口极快，道：“我也没有。”

她想去牵皇甫思凝的手，伸到一半又怕被拒绝，硬生生地停下动作。指尖微微颤抖，犹如寒风中逐渐萎顿的花，朱颜凋零，无人怜惜。

“霜儿，只要你想，我还是你的凤竹。我，我同你一样，此生也只爱过一人……”

这番情景听来，分外荒诞悲凉。皇甫思凝险些笑出眼泪来，反问道：“只要我想？这里是大爱道寺，是大雄宝殿，四下无人，你当然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话。”她不理会凤春山焦虑的神色，一气道尽，脸上的微笑艰难得快要挂不住，“凤将军，你口口声声说你懂了，说你知道，说你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佛门之外又会是什么境地？”

凤春山道：“我依旧……”

皇甫思凝摆首，第一次向前迈步。

“踏出这个地方之后，不再只有你我二人之后，你还会是凤竹？你还会是我的吗？”

一切逆转。

这一回是她步步相逼，凤春山步步退后。

“凤将军，你告诉我，在凤欢兜面前，在凤氏面前，在儊月面前——我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评论区，大家真是喜气洋洋过年啊~好久没有洋溢这么欢乐的气氛了xd

竹子：我难道没有人权吗qaq

亲妈微笑：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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