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赵鼐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还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一遍又一遍的诉说着自己的痛苦,更甚者还一直在骂人,骂这个世界的污浊与不公,骂别人的成功,自己的潦倒。
可以说他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积攒下来的郁闷,一次性的吐了个干干净净。等第二天酒醒,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何志远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遭了一晚上的罪。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赵鼐才胡乱的躺在何志远的床上睡着了。其实何志远喝得没不多,到了快四更时已经完全醒酒了。看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赵鼐,他早已没有睡意。
最后他还是到赵鼐的房间凑合了一会,不过他没怎么睡着,一是酒精的刺激,二是精神的兴奋。等天亮时,他干脆起床,吩咐小二做了几碗醒酒汤和清淡的早餐,然后就是等着他们醒来。
赵鼐醒来后,看到何志远坐在桌前,桌上还放着醒酒汤和早餐。昨晚说的话很多都记不清了,但想想自己昨晚的表现,心中感到一阵内疚和感激......
内疚的是昨晚酒后一遍遍的诉苦与抱怨,甚至还说出了对何志远不敬的话,尽管他说的是实情,但对自己的恩人说出如此之言实属不该。感激那就更多了,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
赵鼐的脑仁嗡嗡作痛,头脑还不是很清醒,但现在必须起床了,因为今天还有一场重要的宴会在等着他们。是以他翻身起床,对坐在桌前的何志远说道:“文俞老弟,我我......昨天的事......”
何志远笑道:“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你我兄弟之间,不用婆婆妈妈的,快喝醒酒汤吧,喝完了咱们好出发。”
吃过早饭之后,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奔巡抚衙门,去参加由巡抚衙门方持的鹿鸣宴......这“鹿鸣宴”可是传统悠久,规格很高的一个宴会,位居科举四大宴之列,另外还有“琼林”、“鹰扬”、“会武”三宴,其中后两者是武科举的宴会,受关注程度远远无法与其相比。
从唐朝开始,延续至本朝,向来由地方最高长官,于乡试放榜次日设此宴席,款待考官、监考以及新科举子。
而之所以取名“鹿鸣”,是因为“鹿”与“禄”谐音。新科中举乃是入“禄”之始,当然好好庆贺一番。但士大夫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情结很严重。他们不会把升官发财挂在口上,因为这与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于是就取了“鹿鸣”这个听起来很有诗意,实则俗不可耐的名字。
在宴会上,还会由解元歌《鹿鸣》诗,五经魁跳魁星舞,以此赞美举子佳才,庆祝科举及弟,并预祝举子大魁,独立鳌头,试图证明这宴会为的是高雅的“鹿鸣”,而不是带着铜臭的“禄名”。
据说还会有精美纪念品相赠哦。
怀着对那精美纪念品的向往,马车停在巡抚衙门前,四人拿出大红的请柬,在卫兵们羡慕的眼光中,昂首进入衙门内。
到了宴会厅中,毫不意外的到处都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举子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几位同考官
也来到了,正被一众举子们围着,一个劲儿的套近乎。
当他们四人进来时,屋里便鸦雀无声,无论是考写还是举子,都把目光投向他们四人。何志远他们几个在路上就商量好了,进来尽量低调点,以免招人妒恨。但今科解元与亚元的名声,短短一天时间便无人不晓。甚至有人预测,这四人能连中,一同登上皇榜,真是想低调都不可能。
是以,他们四人只好分开,按照题名录上所写,找到各自的房师,行师徒之礼,以谢举荐之恩,考官与考生相互认识一下,这也是此次宴会的目的之一。
倒是巧了,赵鼐与何志远选的是同一经,且同一个房师,两人便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学生拜见老师。”
那房师姓任,本来就生得富态,闻言便直接笑没了眼,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最精彩的两个学生,竟然都是本官所点。”之后又对何志远道:“你肯定是文俞吧?”
何志远点头道:“正是学生。”
任房师满脸欣慰道:“你的文章老成持重,确实是一篇上乘佳作,就是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文章。我以为能写出此文章者一定是位年过而立之年的考生,没想到却是一位刚成年的少年!真是后生可畏啊!”
何志远谦虚笑道:“多谢老师厚爱!”
随后,任房师又对赵鼐说道:“你就是东乔吧?”
“正是学生!”赵鼐恭声回道。
任房师仍是一脸欣慰地说道:“你的文章也不错,我是先看到东乔的考卷,然后又看到文俞的考卷。我把东乔的考卷特荐上去,两位主考便共同点头说道:‘今科的解元来了!’没想到第二天,我又看到文俞的文章,感觉此文与东乔的文风类似,但在其他方面更胜一筹,当两位主考看到后,满脸高兴的说道:‘今科咱们山东出彩了,此风即便放在应天、江浙那也是位列五魁的上乘之作!’所以主考大人便点了文俞的解元,东乔只好屈居第二了。”
赵鼐仍然恭声回道:“能考中便好!这次考中第二已经是侥幸了。”
“不,你们都是不侥幸!这完全是你们的实力所致。”任房师坚定的说道:“主考邵大人一直说今科是几十年来乡试成绩最好的,你们两人代表了山东举子的最高水平,明年的春闱,我们山东考生必定大放异彩!但你们也不能骄傲,要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两人都同声答道:“老师教训得是!学生一定戒骄戒躁,明年春闱决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此时厅外通传“山东巡抚徐大人到!”,任房师示意他们两个回到座位上坐好。
接下来,一位身着红袍的五十多岁的身体有些发福的男子便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众官员,何志远知道那位红袍男子便是巡抚徐源徐大人。
在开席之前,徐大人少不了要说一些祝贺勉励的客套话,之后便宴会开始。
在众多新晋举子当中,何志远是本科解元,又加上年龄最小,而且还财大气粗、简在帝心,所以早就声名远播,自然成为他
们当中万众瞩目之人。所以在持续两个时辰的宴会当中,敬酒者、套近乎者络绎不绝。
不知不觉当中,何志远就喝得有点多了,这时候紧挨着他的一位举子轻声说道:“何解元,不要再喝了,按规矩宴会尾声时,还要由你领唱《鹿鸣歌》呢。”
何志远闻听此言,这才想起在进入宴会大厅时,好像曾有杂役和他说过宴会的流程,但他没有听仔细。在他的认知当中,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酒宴而已。经此人一提醒他才想起确有此事。是以,他赶紧道谢:“多谢提醒,在下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说道:“在下乔单名岱,字青山。”
“原来是青山兄,失敬失敬!”何志远客套道。乔岱是此次科举的第三名,在原来的历史上他是第二。此人大约二十一二的年纪,想必能考取如此好的成绩,必定也是一位才子。
两人低声客套一番后,乔岱说道:“文俞兄,听说你自创科学一派,此派是一门实用之学,在下也想对了解此派的一些实用之学。能否向文俞兄借几本书拜读一番?”
何志远心想,看来又是一位对科学好奇的读书人。是以他说道:“当然可以,只是我现在没有,而且这段时间还要准备明年的春闱,等春闱过后再读这些闲书也不迟。”
乔岱闻听此言,摇头说道:“我听说文俞兄用科学知识建了很作坊,当地的百姓也受益匪浅,文俞兄也成为当地首富。这些的利国利民的学派正是我大明急需的,此派的书籍怎么会是闲书呢?我觉得儒家的经书倒成了无用的闲书!”
何志远没有想到乔岱的想法如此激进、大胆,竟然敢在这里说儒家的经书是闲书!他急忙制止道:“青山兄慎言!如青山兄真的感兴趣,明日就与我一起去莒州,我们可以细聊。”
这本是一句客套之言,哪里想到乔岱欣然答道:“吾正有此意,那在下就打扰了!”
此时,有司仪高声喝道:“请本科的五名魁首跳魁星舞!”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本届的前五名魁首,跳完预祝会试夺魁的魁星舞后,两个多时辰的宴会便到了尾声。按照规矩,由何志远领唱,身披经绸缎的新科举子们齐声高唱《鹿鸣歌》,便结束了弘治十四年的山东鹿鸣宴。
会后,还有省里准备的纪念品,每人一套做工精美的“金银花杯盘”,盘底刻着铭文,标记着举子的荣誉。作为此次跳魁星舞的五位,还有一个银质墨盒相赠,同样精美无比;对于领唱的解元郎,又有一个和田玉的笔筒赠送。
抱着一大堆会后纪念品,何志远不禁暗自感叹:“可见古今皆是一样。”但其他举子们可没有他那么不在乎,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捧着,都说:“终于给他家添了样传家宝。”
东西贵贱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玩意犯承载的意义,实在是太光荣了。
在拜别主考与诸位房师时,任房师低声说道:“文俞稍后再走,徐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