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彭秀梅辗转难眠。亲戚朋友都去过了,加上一刀的老师和朋友们,算起来人挺多的。秀梅不为这个,人越多,就越高兴,这是村里几十年来才会有的大事儿。结婚是人生大事,人人都会有的,而考上大学却不是人人皆能,她为家里出了个文曲星而骄傲。村里人还会说些什么呢?是恭贺,还是……
她不敢想。
在漆黑的夜里,她似乎看见一刀在出人头地之后的某日,手牵一位高挑漂亮的女孩快步走来。但并不是走向自己,而是向自己身后的十六年前的那位中年男子走去,奔向他们的怀抱。脸上荡漾着亲人之间才有的笑容。
内心顿时充满了少有的恐惧,那颗悬着的心莫名地乱跳。
养儿十八载,不甘如此。也不应如此。
只是白天家城一句话现在仍然在她脑海里,挥却不去,且越来越沉重。
家城问:“我们要不要把他们请来。”
秀梅一阵沉寂,不回答。她知道“他们”是谁。
丈夫现在还在睡。他似乎有睡不完的觉。
秀梅推了推他。继而又猛地摇了几下。
家城醒了。他问,怎么啦?
“你有没有请他们?”
“没有。我怎么会呢?我一样……”他翻过身子,继续说,“我一样担心。一刀知道我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会怎么做呢,秀梅,你说他会不会离开我们,去找他的亲爹亲妈?
“我们千万不能让一刀知道他不是我们亲生。也不能请他们来!”秀梅插了一句。声音有些呜咽,她觉得委屈。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怎么忍心看他翅膀硬了,就另栖他枝?养儿与亲女之间,对一刀他们付出的心血该有多重啊!”
家城安慰了她一句,说:“不会的。怎么会呢?他们也不会来的。”
……
陈一刀站在父母门外。他看电视久了,出来想方便一下。没想到却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心里徒地紧张。
屋内静寂无声,屋外也如同止水。隔着一扇半开的门,屋里屋外的人的心潮却同样大起大落。
一刀退回自己房间。年轻人特有的敏感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次日早晨起来,脸色十分难看。秀梅问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虽然极担心他远走高飞,但面对这个抚养、疼爱了多年的孩子,她又回到了一位母亲的慈爱。
一刀笑了笑,很艰难地、即而又摇了摇头。
昨晚,他回到房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就那么征征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肌肉结实的棒小伙子。背过身,后背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就像一个大写的“一”。为什么我的背上会有刀疤,这于我的出身有关吗?还是隐藏着其他的故事?
还有,他们刚才提到的“他们”是谁,那我又是谁呢?
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脑中倏地闪过那个概念,心中不觉一颤。像受了三九天里吹来的寒风。
幸好他是一个极有理智的人。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企图在往事里抓住什么证据。
时间毫无声息地流过,他在河流里畅游。
却发觉回忆之中,竟没有一丝痛苦的印象,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么多快乐和幸福扩充着他的脑子,这是我曾经拥有的吗?镜中的人不回答。虚像,毫无生气地立在那里。原来这世间有太多虚假的东西!曾经拥有的欢乐,本来不应是他的;还有这房间,衣物,甚至自己学到的知识,熟悉的课本,那张令人骄傲的录取通知书,变得如此陌生起来,他站在那里,在脑海中搜索,却像在看一台无由来的多幕剧。
他想,对面房里曾经是自己引以为耀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亲身父母,那么,我来自何方?是弃儿,是过继儿,还是……?
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紧盯着镜中的自己。再行泪无语而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
只是未到伤心时。他感到悲哀。
但悲哀是自己的事。在事情未明之前,他不想让现在的父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常,毕竟他们养育了自己十几载。除了没有生育情,他们哪一点不配作合格父母?如果不是他们,也许自己还在受着什么苦难呢。他固执的想,我得一如既往地过,不能给他们再留下任何创伤。因此,他朝关心自己的母亲报以微笑,解释说昨天太累。
这几天一直平静地过。偶尔小妹回来,家里乐融融的。
亲戚们到的那天很热闹。鞭炮“噼噼叭叭”直响,在村子上头回荡。陈家夫妇在屋里屋外摆了十几桌,一直忙到日落西山。客人实在太多,最后又来了一刀的几位同学,吵吵嚷嚷地,年轻人独有欢笑把这天气氛推得高涨。
不过,客人始终是要走的。一刀送完亲戚又去送朋友。陈家夫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还有一种欣慰。日落西山了,他们没有来。想必不会来了吧?
相对无言。为父母的心愿,此时的祈求好渺小。
他们还是来了。
一刀送朋友们走,上了大道,他还在想,他们怎么还没来呢?他们是熟人,还是陌生人?一整天他都在观察父母的脸色,企图捕捉到一点蛛丝蚂迹。除了满面的高兴和满足,他什么都没有察觉。
他很遣憾,为自己的身世,不明不白的,像个……,他想到一个词。简直是!他在心里对自己恨恨地说。
回去吧,朋友说,你爸妈还在忙,帮一把去吧,我们会走。
那就回去了,一刀笑着说,记着路,以后常来。
会来的,这条路我二十年都忘不了!朋友大笑,一一握别,很*的样子,今朝一别,何日相见?
一刀不语,刚才朋友的话把他的心刺了一下。二十年都记得,那他们也一定记得了。他们究竟距我多远?
带一腔疑问回家。
一辆漂亮的小车停在自家门前。陈一刀一惊,继而心中一紧。会不会……是他们来了?自己所知道的亲戚里,是没有富得能够开辆小车来自家的。
他悄悄地跑到屋后,绕着来到堂屋前,没有任何声响,像小偷,为了一件未知的东西。他从自己的房间的窗户向里望,正好穿过开着的房门看到屋内的一切。
父母极焦急,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们的对面是一个男人,衣着整齐,却不能见容颜。
屋内的人说得并不激烈,况且又有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陈一刀什么也听不见,他急得在心里直骂:“该死!
男人终于立起了身。陈一刀赶紧躲到墙边的过道里。他看见父母也跟了出来,母亲打开了路灯。
陈一刀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他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在苦想的当儿,他听见男人用一种极富磁性的声音说:“金松市静逸大道118号。有空去作客!”然后上车离去。
对于陈一刀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地址。他想,不管怎么说,我一定得到这个地方去一下。他有一种直觉,就是这个男人与他的身世有一种密切的关系。
现在要不要回去?他问自己。父母一定在为自己的事情烦恼,他又绕到屋前,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进屋时再喊:“爹,妈!”
进了屋,很坦然一般。母亲责怪,怎么现在才回来?陈一刀挠了挠头,为自己找了个借口。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他忽然想,谎言有时真的很美丽。父母下撒了十几年的谎换来了一个温馨的家,而自己的一句谎言可以让母亲在一阵痛苦之后飘出笑容。
匆匆吃过晚饭,一家三口闷闷不语。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住了两代人的心灵。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