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云禅师从叶清宁住着的那间禅房出来的时候,伽蓝寺这座小禅院的上空已经是繁星满天。
一轮弯月映在院中的水井中,井边靠坐着一座小“肉山”,他面对着禅房门口,嘴里碎碎念念地把天上地下所有他叫得出名号的神仙佛祖全部问候了一遍。
断臂的年轻男子和背着刀匣的中年人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言不发,但是从他们那拧成川字型的眉头就可以看得出,他们心中的焦虑不必眼前的胖子要少。
门前的柱子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位女子,左边是黑色武士服只露出半张绝美的脸的混沌,右边是仍旧素衣白裙的【醉梦楼】掌门人柳绯烟。
混沌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红漆木门,时不时地也会扭过头瞥一眼对面那位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白衣女子,眉眼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
五天前,刀圣刃无锋于邙山脚下坐化,本就体弱的叶清宁急火攻心伏地而泣直至昏迷,而饕餮也因为承受不住刃无锋六十年的功力而陷入无意识的状态,足足消化了三天,才在到达伽蓝寺之后把这股精纯无比的内力化为己用。
刀圣一死,【孤月】四凶兽穷奇的那个位置便空缺出来,由得到了刃无锋刀匣的影子补位,接替了前者成为【孤月】新的穷奇。
新的【孤月】忙完了刃无锋的丧事之后,以后辈之礼为他守灵一夜。从灵堂中走出来之后,一行四人听慧云禅师说自家少阁主已经苏醒过来,便都第一时间随他赶到了这座禅院之中,却撞上了满脸泪痕从禅房中冲出来求救的柳绯烟,这才知道自家少阁主又昏了过去。
老禅师进门救人,他们五个人在门外等候,这一等便是近六个时辰。
在这六个时辰之间,混沌也向柳绯烟询问过叶清宁的身体状况,但无论是最开始努力保持的心平气和,还是后来近乎歇斯底里般的责骂质问,后者始终置若罔闻不予理会,只是一直双目无神地望着那扇门……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作为【醉梦楼】数百年来最年轻的掌门人,整个江湖能够让她放下身段卸下伪装的,也只有一个叶清宁而已。
房门打开,慈眉善目的老禅师脸色苍白地走出来。明明只是三月春光,他却像是三伏天里在太阳底下打坐念经了一整天一般,贴身的僧衣湿到足以拧出水来。
肉山一般的饕餮见他出来,第一时间跳起来冲了过去,影子和梼杌也是立刻起身,混沌欲言又止,柳绯烟也回过神来。
五个人的目光聚集在一个人的身上。
“大师,少阁主他怎么样了?”饕餮心急如焚,抢在所有人前面问道。
慧云禅师关上门,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示意噤声。
混沌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然后回头瞪了饕餮一眼,后者尴尬地挠挠头,安静下来。
慧云禅师暂时没有回答饕餮的问题,只是抬脚往院中走去。路过柳绯烟身旁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众人走到古井旁边。
“叶施主用情至深而伤心肺,老衲前几日的治疗只是帮他稳住了伤势,治标却不治本,本是无用之功。”慧云禅师气息有些紊乱,但声音依旧底气十足,“今日幸得柳施主相助,逼出了叶施主心肺之间的那团瘀血,此举如同壁虎断尾,难免有所损伤,老衲方才已经用我佛门内功助叶施主护住心脉,只需服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石,静养个三五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多谢大师……”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只有柳绯烟,皱着眉头望着慧云禅师,一言不发。
“众位施主且先休息去吧,明日辰时再来,叶施主便该醒了。”老禅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顿了顿,把目光转到柳绯烟身上,说道,“柳施主,请随老衲移步书房,老衲将那固本培元的药方交予施主。”
言罢,他也不管其他人反应如何,抬脚往院外走去。
柳绯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混沌看着两人的背影,再回头看看那扇紧闭的红漆木门,终究只是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快步离去了。
身下三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互相之间聊了些有的没的,没一会儿便都散去了。
禅院之外,慧云禅师和柳绯烟一前一后走在寺庙古径之上。
偶尔有念经晚归的小和尚从佛堂里走出来,遇见慧云禅师,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住持”。
伽蓝寺修的是入世禅,寺中的和尚大抵都是出去见过世面的,自然也都知道外界对于自家这位“住持”是何等的尊崇。然而柳绯烟一路走来,所遇所见的这些僧人面对慧云禅师之时,无论是动作还是眼神都无比清澈自然,既不显得骄傲自满亦或谄媚,也不曾有过面对大人物时的紧张与不适。
佛所说的众生平等,也莫过如此了吧。
思及此,柳绯烟心中不免对眼前这老和尚高看了几分。
大概一刻钟之后,两人来到了伽蓝寺大雄宝殿正后方的一座小禅院之中。
入了院子走进书房,慧云禅师点燃蜡烛罩上灯纱,整个书房顿时亮堂起来。
借着这灯光,柳绯烟终于看清,此刻的慧云禅师不仅脸上毫无血色,握着念珠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了——这显然是内力透支之后的症状。
“大师,您……”
柳绯烟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慧云禅师摇了摇头,后者走到书房木桌后的蒲团上盘腿坐下,闭上眼运功调息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浊气消散,慧云禅师才恢复了些状态。
他睁开眼,口诵一声佛号,道:“柳施主请坐吧。”
柳绯烟跪坐在另一个蒲团之上,对着慧云禅师一拜,然后直起身子肃然说道:“多谢禅师大恩!”
“施主不必多礼,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用老衲一点微末修为从佛祖手中换回叶施主一条性命,于老衲而言也是一桩功德。”慧云禅师朝旁边让了让,躲开柳绯烟这一拜,说道,“况且我伽蓝寺与天机阁世代交好,故人之子有碍,老衲岂敢见死不救。”
柳绯烟闻言摇了摇头,说道:“绯烟知道大师慈悲为怀,所以并非为此而心存感激。”
“哦?那是为何?”
“为大师不惜破戒打了诳语,也要在众人面前袒护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