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沿着问心台往上走,他的步伐很慢,一步一台阶,缓缓登山。
他一杆烟枪在手,吞云吐雾,宛若谪隐的仙人回到自己的洞天福地。偶尔烟枪中的烟丝没有了,他也会停下来坐在青石板上,慢悠悠地填满烟枪,然后对着那个手边的骨灰坛兀自呢喃几句。
其实平心而论,问心台沿途的风景是很美的,而且越往上走越是云雾缭绕,说是仙境其实也不为过。苏文第一次登山的时候目光一直聚焦在山顶,那时候没那个心思也不敢停下来看风景,唯一的信念就是爬上去,活下来。
之后在书院求学,一门心思都是读书习武,也没怎么下山看过。偶尔下一趟山,也总是来去匆匆。这一匆匆,便是九年的光景。
苏文自嘲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然后抱起骨灰坛,继续往上走。
以苏文如今一流高手的体魄,麓山于他而言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也不至于费多大的力气。所以即便是刻意放缓了速度,他也只用了区区两个时辰便登上了山顶。
年少登山,不知山高。
如今登山,不觉山高。
在这不知不觉之间,恍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苏文放下骨灰坛,收起烟枪,左手手心覆盖右手手背,执弟子礼对着山门屈身而拜。三个人,便是三拜。
“这位大叔,你也是来求学的吗?”山门前,一个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小小少年正坐在大理石做的门槛上,一双星辰一样的明眸望着两鬓已经出现了些许白发的苏文,用他那稚嫩的嗓音轻声说道,“可是你年纪太大啦,我们这里不收的。”
苏文笑了笑,没由来想起当年在山上学的一首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苏文上前几步,和那个小孩并肩坐在门槛上,伸出手摸一摸他的头,说道:“现在应该是上课的时间吧,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夫子讲课太啰嗦了,我不想听,就跑出来了呗。”小孩故作成熟地摊了摊手,“大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夫子说这是不礼貌的!”
“我不是来求学的,我是来送两个老朋友回家看看。”苏文少有地语气柔和,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地说。
小孩墨黑色的眼珠转了转,确定周围没人,才皱着眉问道:“可是这里就你一个人啊,你的那两个朋友呢?”
“他们啊——在那里。”苏文指着地上的骨灰坛,“他们曾经和你一样,也在这里求学,当年我们三个也不喜欢夫子那一套‘之乎者也’的空泛道理,所以也总是偷偷跑出来坐在这里……山中清净,那时候的时间过得总是很快,我记得后山的桃树花开九度,我们仨偷了九次桃子,夫子便遣我们下了山——”
小孩盯着那个坛子看了又看,似乎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小的容器是怎么装下两个人的,但是他又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纠结了一下,还是压下了好奇心,兴冲冲地接了一句:“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夫子说的‘山间不知岁月长,回首凡尘百年苍’……不过后山的桃子有那么好吃?等今年成熟了我也去摘一个尝尝。”
“可不要让你的夫子抓住了,不然手心是要挨板子的!”苏文好心提醒一句。
“不怕不怕,夫子打人不疼的。”小孩眯着眼笑,轻声说道,“夫子每次都把戒尺举得高高的,但是落下来却一点也不疼……”
“那是因为你还小,夫子不忍心惩罚你……”苏文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往事,兀自呢喃,“可是你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啊,不过那时候夫子也应该老了,老到再也举不起戒尺打你,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开心呢?”
“夫子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有举不动戒尺的那一天呢?”小孩咬着自己的小拇指,含含糊糊说道,“不过我也不希望看到夫子变老,他对我们很好的——除了有些啰嗦以外,其他的都很好!”
苏文点点头,沉默无言。
一老一少坐在那里,看风起云涌,看云卷云舒。
良久,苏文耳根动了动,起身拍了拍那个小孩的脑袋,说:“你的夫子来找你啦,以后跟着夫子好好学本事,不要嫌弃夫子啰嗦,他只是想把他会的东西都教给你,即便你现在不能理解,也不妨先记下来,以后总有用得到的那一天的。”
“大叔要走了吗?可是你还没进去看看。”小孩拍开他的手,站起来仰视着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脸。
“我在山上待了九年,早就看腻了。”苏文郑重地抱拳,“走了,以后要是有缘,江湖再见!”
言罢,苏文转身抱起骨灰坛,沿着问心台兀自下山去了。
小男孩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云雾弥漫的问心台,才恍然记起要抱拳回礼。
一转身,拿着戒尺的夫子站在他身后,满脸怒容。
小孩眼珠滴溜溜地转,良久才欢呼雀跃地跑过去抱着夫子的大腿,大笑着说道:
“夫子,我见到神仙啦——”
“才教过你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么快就忘了?”一脸严肃的夫子到底也没舍得动手打人,只是伸手敲了敲小孩的脑袋,说,“罚你把这句话抄一百遍,明天早课交给我!”
“哦……”小孩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回过头望了一眼,那个神仙般的大叔也没有再出现了。
麓山说高也高,不受喧嚣,远离尘土。
麓山说矮也矮,不达天宫,还是人间。
苏文站在山脚,回头望去,恍然记起十多年前他下山,是山长也是夫子的老人问他,心里头可曾有一个答案。
那天他一袭白衣,跪在恩师面前,一如许多年那样,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想死,但我也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后来的后来,他也确实让更多的人在这乱世中活了下来,可是跟着他一起下山的那两个人却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最终履行了他的承诺,寻了一处青青小河,把故人的骨灰埋在河边。
“石明,龙耳,若有来世,愿你二人,江湖再见!”
他躺在河畔,一口又一口,吸完了身上所有的烟丝,然后把那烟枪连同着他苏文的江湖一同埋葬在江南。
江南有白衣,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