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白帝城，北城城墙。

“咚～”

雄鸡报晓之后不多时，清脆响亮的铜锣声在北城响起，再然后便是老更夫那带着些许困意但依旧洪亮的吆喝声。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喽～”

五更天的最后一声铜锣敲响，寅时已过，正值卯时。北城城墙之上，轮班的城守将士从睡意朦胧中解脱出来，强行振作精神。但只挣扎了片刻，就又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萎靡下去了。

远处广陵江晨光熹微，映照着江水波光粼粼，巴蜀白帝城迎来了又一个黎明，又一个新的一天。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为首一个百夫长看着哈欠连天的下属们，忍不住骂骂咧咧道，“换班这才一个时辰就受不了，你们他娘的都是把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那点精气神全用在自己婆娘的肚皮上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

倒并不是说这帮战场上走下来的铁血士卒有多怂，只是近来的巴蜀白帝城委实有些不太平。

五万步卒和三万山鬼幽骑军先后北上，巴蜀益州如今可用之兵不过两万，加之老王爷于去年除夕病重，虽说王府里传出的消息说只是感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但总归是让人有些不放心的。

没有了威震天下的山鬼幽骑军镇守广陵江，老王爷再有个什么闪失，试问偌大的蜀中，谁能震得住南边那群包藏祸心的蛮子？谁能挡得下中原那些个虎视眈眈的诸侯王？

世人皆言多事之秋，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巴蜀此番刚开春就如此多事，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好兆头，由不得这些拱卫白帝城的守卒们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百夫长看着这些被他一嗓子嚎醒的弟兄们，暗自点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拄着长枪站好。

远处苍茫的古道之上，有三骑绝尘而来。瞭望台上的卫兵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了这一异动。

“头儿，有情况！”卫兵居高临下，对着百夫长喊了一嗓子。

那百夫长也不含糊，跑到城墙边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三匹骏马飞奔而来，转眼间距离城门已不足五百步。

“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百夫长盯着为首的那匹马马背上的人看了许久，一张略有些狰狞的脸上挂起了久违的笑意，他转过头冲着身后的斥候喊道，“快！开城门，恭迎世子殿下回城！”

那斥候犹豫了一瞬，说道：“可是现在还不到开城门的时候……”

百夫长冲上来一巴掌拍在斥候头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世子殿下是谁你他娘的心里没点数，那是咱巴蜀未来的主子，你敢让主子候在外面等你开门？！”

那斥候还想争辩几句，但那三匹骏马已经到了城下。百夫长一把推开斥候，兀自下了城墙传令。

留下城墙之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爷还没死呢。”

良久，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众人只当没听到，依然各司其职。

——

公孙伯仪、铁面人以及公孙珀，三个人骑着马穿过清晨静谧的白帝城主街，往蜀王府邸飞奔而去。

蜀王病重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有人以飞鹰传书的手段通知了远在北境的公孙伯仪。收到信时，三万山鬼幽骑军和四万蜀军已然会合，一同南下到了梁州府。

于是三人在蜀王的授意之下将兵权交由李青云，然后脱离大军火速南下，不眠不休数日，跑死了五匹骏马，终于在上元佳节的清晨赶回了白帝城。

蜀王府邸前，有下人接过三人的马匹，领着他们入府。

兜兜转转绕过了三条长廊，终于走到蜀王房前，年近古稀的老管家正候在门外。

老管家面色浮肿，想来也是多日未曾睡个安稳觉，心力憔悴至于此的。

“三位公子，王爷等候你们多时了。”老管家躬身行礼，说道，“王爷受不得寒，三位先去偏房烤烤火换身衣服，待会再来面见王爷罢。”

“黄伯，父王他……”

没等公孙伯仪说完，屋子里便出来一个郎中，对公孙伯仪行屈身下拜，说道：“王爷有令，三位公子不必换什么衣服，直接进去便是。”

老管家闻言张了张嘴，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让开路。

公孙伯仪推门而入，铁面人屈身还了老管家一礼，紧随其后进了门。

“黄伯，你也要保重身体啊。”公孙珀拍了拍老管家的手背，语气真挚，并未有丝毫做作。

老管家低头笑了笑：“多谢珀公子，老奴知晓了……公子进去罢，王爷等着呢。”

公孙珀点了点头，跨过门槛，随手带上了房门。

大门紧闭的那一刻，服侍过两代蜀王五十余年的黄姓管家靠坐在墙上，一张充满褶子的老脸之上，老泪纵横。

屋内，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王爷微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不时发出一阵气短的呻吟。曾经上马可战威震八方的一代霸主，如今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干瘪老人。

铁面人扭头四下看了看，偌大的一间房里布置了几处屏风与帷帐，可供活动的空间实在是有些小。他挑了挑眉，低下头并未多言。

公孙伯仪坐在床边，握住自家父亲布满乌黑色筋脉的手，哽咽道：“父……父王……儿臣不孝……”

“哭什么，你老子还没死呢……”公孙术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抽出被公孙伯仪握住的那只手，然后挥手示意他退下。

公孙伯仪怔了怔，到底是不敢违背自己父王的命令，起身退到一旁，默默擦干眼泪，垂手而立。

“清风，”公孙术看向铁面人，第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叫出了这个深藏了五年的名字，“孩子，你过来……”

铁面人闻言愣了好久，才明白公孙术这是在叫谁。他犹豫了一瞬，上前坐在床边。

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苍老王爷突然直起身子，把手伸到铁面人的青铜面具上，颤颤巍巍地解开他脑后的绳索，然后替他取下面具，露出那张烧焦到没有一块好肉的脸。

公孙术把面具放在床边，握住褪下面具的铁面人的手，目光却落在自家长子身上。

“伯仪，给先生跪下！”

这位蜀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世子殿下猛然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