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五年正月十三，一场大火烧掉了京畿北门五里之处的那间驿站，驿站之中数十位为天子送信和招待客人的无品秩的小官吏横死于火中，无一人生还。

天子震怒，责令大理寺查办此案，历时半月，一无所获。那一日，身穿朝服的大理寺卿站在朝堂之上，面对龙椅上那个恼羞成怒斥责他办事不力按律当斩的君王时，眼中除了嘲讽，就只剩下一丝丝怜悯了。

而在大理寺故意放水之下，当然也没有人会知道，案发当日，黑甲白袍的年轻国师左手牵马、右手倒提一柄利剑从那大火中走出。迎接他的，是一身布衣两鬓斑白的白衣文士，苏文。

不等苏文屈身行礼，位高权重的国师大人先一步从汗血马的马鞍一侧取下两壶好酒，扔了一壶给苏文。

两个人一言不发，拔了塞子猛灌一口，辣到泪流。

“苏某无能，大人赶了这么远的路，还要劳心费力处理这些小事。”苏文看着刚杀过人剑上还在滴血的叶清玄，轻声说道。

叶清玄闻言沉默良久，挥手把那一壶酒倾洒在雪地里，像是在祭奠什么已经故去的人“该说对不住的，是我啊……”

苏文低垂眼帘，默默饮酒，没有接话。

叶清玄收剑回鞘，骑上马走在前面。苏文回头望了望那场大火，冲天的火势吞没了一切，而【蛛网】的杀手正在善后。

火光映在苏文的眸子里，他扯了扯嘴角，转身上了马，跟上叶清玄。

两个人几乎是并肩走在御道之上。

“刚才杀的那一波人有好几个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为首那个刘姓老者似乎已经摸到了宗师境的门槛，都是些什么来头？”叶清玄想了想，出言问道。

“大多是【影卫】的余孽，比如大人所说的那个半步宗师境的高手，还有一小部分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的手笔，比如被大人一掌拍死的那名小厮。”苏文拢着手，平静说道，“【影卫】传承了两百多年，虽说之前分成两派内斗导致元气大伤，但也不是咱们的【蛛网】能够与之比肩的，城里有三千巡防营供我调用他们不敢造次，便只能到城外劫杀大人了。”

“我十年经营的【蛛网】本就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担心天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自己没办法第一时间知道罢了。”叶清玄一笑置之，说道，“不过你能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做到这一步，已然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蛛网】有你，胜过十个一流高手。”

苏文抿了一口酒，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启明城，说道：“此间事了，以后杀人的活儿的确是少了，我最近也在着手恢复【蛛网】的谍子机构，倒是得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消息，大人要不要听一听？”

“嗯？愿闻其详。”

苏文的酒量本就不大，加之这酒又是叶清玄从北境带回来的烈酒，一顿猛喝下来，这位行事一向缜密的白衣文士竟也有了几分醉态，言语间也少了几分恭谨：“先是东边，大人那位师弟当真是好手段，江州撒豆成兵凭空招揽了五万上马可战的流民且不说，居然还说动了一向作壁上观的宁王洛寒山带着骁锋骑北上支援……两位诸侯王联手，再加上这五万流民，这等手笔，是铁了心要助那位落魄皇子逐鹿天下呐。”

“他在江州谋划五年，所图本就不小，能有这般手笔我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的。”叶清玄神色波澜不惊。

苏文眯了眯眼，说道：“叶清宁这边无论是谋局的过程还是最后的结果，都是水到渠成，让人一目了然……但是西北方那人谋的局，就让人有些看不懂了。”

“嗯？”叶清玄皱了皱眉。

“大人之前是不是派遣一位名叫傅龙的将军带兵前往梁州？”

叶清玄点点头，说道：“是的，之前我在北境时便接到他的传书，说凉城之外的十一万北燕铁骑已经被尽数歼灭，之后我着急南下，便没有再接到任何消息了。”

“前几日接到那边谍子的飞鹰传书，傅将军已经率兵东进了，顶多半个月就能到达启明城。”苏文想了想，补充一句，“同行的，还有梁王朱忠。”

“朱忠？”叶清玄眉头皱成一团，“那头老狐狸怎么会选在此时入启明？”

“因为他无处可去了。”苏文冷笑一声，说道，“大人派遣的那位傅将军与西北三州同盟联手在幽门关围困四万蜀军的同时，蜀王已经派遣他的儿子带着三万山鬼幽骑军北上，釜底抽薪先后攻破了沧州府、雍州府和梁州府，韩王荀非自缢而亡，秦王嬴子亥执诸侯印玺投降，只有梁王朱忠因为不在梁州府而逃过一劫。”

叶清玄闻言勒马停在御道之上，望着苏文，一双眸子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苏文也拉了缰绳停下，说道：“谍报上给出的消息就这么多，具体的细节，还要等傅将军和梁王入京才能知晓……但是不管怎么说，沧州和雍州估计已经是蜀王的囊中之物了。”

叶清玄默然无语，在心里推演了好几次，才叹道：“好一手釜底抽薪，连我都被算计进去了！公孙术一代霸主，宝刀未老！”

“不，公孙术老了。”苏文摇了摇头，说道，“除夕之夜，蜀王公孙术病危，卧床不起，想来时日无多了……这个局必然不是他能够谋划得出的。”

“不是他？那还能有谁？”叶清玄微夹马腹前行，在马背上思虑良久，却始终没什么头绪，“也罢，一切等傅龙回来再说。”

“苏某就不陪大人一起等了。”苏文挥动马鞭跟上叶清玄，犹豫了一下，说道，“如今启明已经安定下来，苏某也是时候南下一趟，把他们的骨灰找个地方安葬……”

叶清宁愣了愣，才始觉苏文口中的“他们”是谁。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苏文，你后悔吗？”

苏文抬头，五里路不算长，两匹马脚力又都不错，眼前就是启明城的护城河了。

“十年前，叶兄要成立【蛛网】，你我站在启明城头，我问你【蛛网】为谁而谋，你可记得当时你的回答？”

“不为帝王谋社稷，只为苍生谋太平。”叶清玄拢着手望着巍峨的帝都，口中缓缓吐出这十四个字。

“这，也是苏某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