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公孙珀被断断续续的人马走动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被白雪皑皑的天地刺痛了眼睛,而身后是结实而冰冷的城墙。
公孙珀闭着眼坐在原地缓了缓,不出片刻就已经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扶着城墙挣扎着站了起来。
背靠城墙在寒风冷雪中坐着睡了一夜,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就染了风寒得找郎中看病开药了,但是这种事对于公孙珀而言却是习以为常。这些年跟随叔父南征北战也算是练就了一副好体魄,披着甲胄在城墙上过夜这种事他也没少干,如今不过是战场从南方换到了北方,虽说多少有些不适应,但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公孙珀才恍然记起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梁州,幽门关南城城楼之上。城外不到十里处,是七万诸侯联军的营地。
以傅龙为主帅的七万诸侯联军,在三天前歼灭北燕铁骑之后,便迅速北上幽门关,在南城之外安营扎寨。
七万对四万,诸侯联军在兵力上无法对蜀军造成碾压的效果,所以攻城是绝对不明智的。傅龙久经沙场,其军事才能丝毫不亚于颜良文丑这等早已成名多时的诸侯名将,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强攻。
蜀军此番仓促北上,看似是一招妙棋避开了诸侯联军的锋芒,但实际上却是深入敌腹断自己后路的冒险做法。傅龙便是算准了蜀军毫无补给且离家甚远军心涣散,才果断选择了围而不攻的策略。
幽门关已经是大俞的边境了,蜀军想要回家,只能从南门南下,所以只要守好了南门,就可以把这四万蜀军活活困死在幽门关中。
这三日以来,傅龙麾下的一万精兵分成了十二个小队,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流换班,在幽门关外击鼓——此番毕竟师出无名,傅龙也不好遣人骂阵,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影响蜀军的军心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军心有没有溃散公孙珀不知道,但蜀军的睡眠质量是明显下降了许多的。
而今天早上,这数日不曾停歇的鼓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这就让已经好不容易习惯了诸侯联军这种无赖做法的公孙珀有些郁闷了。
“一群有始无终的孬种。”
公孙珀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啐了一口,才转身向着城墙边缘走去,铁面人和李青云此刻正并肩站在那里。
远处诸侯联军的营地之中,左右两翼属于沧州和雍州的那六万兵马已经开始拔营了,他们的动作很快,两个营地转瞬之间就被清理干净。
傅龙、颜良、文丑以及梁王朱忠分别骑着马站在城下,远远地与铁面人对视。
良久,颜良率先调转马头,带着他的三万秦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
文丑则是手执马鞭,对着铁面人遥遥拱手行礼,而后同样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六万兵马,来时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尽数南下了,只留下傅龙的一万骑卒还留守在战场之上。
“撤兵了?”
公孙珀有些目瞪口呆,不仅是他,整个幽门关内所有的蜀军将士此刻都是一脸懵的表情。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咧着嘴大笑了几声,于是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四万蜀军如同油锅入水,顷刻之间便炸裂沸腾了,幽门关南城城楼之上响起了震天的呐喊声——能好好活着,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死。
在这样一片欢腾的场景之中,有一个人却很安静,他一言不发地拢着手眺望更远的南方,隐藏在面具下的脸色阴沉如水。
“撤兵了,先生不感到高兴么?”公孙珀冷静下来,看着铁面人的侧脸,轻声问道。
“早就料到的事情,有什么好高兴的。”铁面人语气有些冰冷,说道,“不过我料到了敌人动向,却没有料到自己人的心思……”
“自己人?”公孙珀和李青云对视一眼,纷纷皱眉表示不解。
而铁面人此刻显然没有心情给他们俩解释,他低着头,看着城楼之下,那个单枪匹马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联军主帅——傅龙。
傅龙最后停下来的位置,刚好是蜀军弩箭射程的最边缘。
他看着眼前满城欢呼雀跃的景象,倒也并没有表现得如何失落,只是静静地与铁面人那双混浊的眸子对视。
铁面人伸出右手,掌心朝下,往下虚压。
李青云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到随军的战鼓旁,双手击鼓。四万蜀军听到这震天的鼓声,瞬间便安静下来。
“国师麾下先锋营都指挥使傅龙,请铁将军出城一叙!”傅龙横刀立马,仰头朗声说道。
铁面人挑了挑眉,下令道:“开城门,放吊桥。”
言罢,他独自一人转身下了城楼,留下公孙珀和李青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片刻后,铁面人离开城门走出护城河,在傅龙身前三十步的地方骑马站定。
后世的史学家将这一次的会晤称为“乱世名将与绝顶谋士坦诚布公的一次对话”,并在史书之中用了很长的篇幅加以渲染和烘托。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两人都是很沉默的人,他们的相遇,并不是什么针尖对麦芒式的针锋相对舌绽莲花,而是很安静很安静的一问一答。
“先生这一招,是该叫围魏救赵,还是釜底抽薪?”傅龙问。
“都可以。”铁面人答。
“这是很厉害的谋划了,可惜最后还是出现了变故,这是先生没有意料到的吧?”傅龙想了想,轻声问道。
铁面人拢着手沉默了一会儿,叹道:“竖子误我,非我之过。”
“这一趟无缘得见蜀王的山鬼幽骑军,的确是平生一大憾事。”傅龙为跟着叹息一声,问道,“此番傅某输得心服口服,但是既然先生最后棋差一招,那么最后的收官可否由让给傅某?”
“慢走,不送。”
铁面人挥手送客,俨然把这幽门关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百步之外的朱忠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多谢。”傅龙调转马头,转身欲去。
“且慢。”铁面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傅龙。
“先生还有何事?”傅龙回过头来,皱眉问道。
铁面人扭过头去看着东方,拢着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巴蜀益州铁面人,垂涎他的项上人头,已经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