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凉城。

午后申时，头顶天幕之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雪花，天色渐晚，云层如墨，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傅龙于北城门集结军队完毕，便命人放下吊桥，带着颜良文丑，带着浩浩荡荡的七万大军，出城去了。

梁王朱忠现在城楼之上，驻足观望。

大军刚刚脱离城门口，便有一骑绝尘自北方而来，傅龙认得出，那是蜀军的斥候。

傅龙挥手斥退欲上前拦路的卫兵，在原地等着那名斥候到他跟前。

“蜀军开山营斥候，奉主帅之命，将此锦囊交与傅将军！”斥候下马，单膝而跪，呈上了一个锦囊。

傅龙挑了挑眉，接过锦囊，犹豫了片刻，才缓缓打开。没有毒粉暗器这些下作手段，只有一块白色的帛巾，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墨水早已干透，说明距离书写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傅龙把帛巾摊开，一字一句仔细研读。良久，他收起帛巾，坐在马上沉默无言。

那斥候跪在雪地里，心里有些忐忑，表面上却并没有露怯。

大概一刻钟后，傅龙突然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斥候说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你我暂且也算友军。你且去吧，告诉你家主帅，这一手傅某心服口服……不过，最后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末将领命！”斥候起身，转身上了马，擦干额角的冷汗之后，便沿原路策马而去。

傅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沉默了良久，才下令道：“颜良、文丑听令，命你二人率领本部三万人马分别赶去虎跳峡和黑竹林埋伏，颜良带足弓弩箭矢，文丑带足黑石火药，只要有人进了埋伏圈，不论身份，格杀勿论！”

言罢，他也不管一脸懵的两位诸侯武将，只是回过头去看还立在城头眺望的梁王殿下，轻声说道：“有时候还真的是分不清，谁是诱饵，谁是鱼，谁又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钓鱼人……”

距离很远，风很大，傅龙知道他听不到。但是没关系，这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傅龙转身，双腿夹紧马腹，策马前行。他想，此刻站在城楼之上的那个男人，他也曾独霸一方，而如今只能守在那里，心心念念能够把七万北燕铁骑和四万蜀军全部葬送在虎跳峡中……

可惜，这样的如意算盘，还没开始就已经夭折了。

——

北燕是游牧民族，燕人需要靠自家养的牛羊等牲畜解决衣食住行等一切生计问题，而牲畜是要吃草的。

当然，除了冬季以外，草原上其他任何时候都是不缺草的，但是一片草地上的草的数量是固定的，成群的牛羊吃光了这片草地上的草，就要换另外一片草地继续觅食。

牛羊要觅食，牧人就要跟着它们迁徙。千百年来，从这片草地迁徙到那片草地，游牧民族的百姓心中是没有故乡这个概念的，永无止境地寻找下一片肥美的草地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宿命。

总在迁徙的人是不会有固定的居所的，他们不可能像大俞人一样用木头和石块这种重型材料建造房屋，因为那样既不方便拆装也不方便携带，草原上也没有那么多树木和石头能供他们建房子。

燕人用来居住的房屋，要用大俞的语言表述的话，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穹庐。

和南方中原的先民们最开始就地取材用木头造居所遮风避雨一样，北燕的穹庐也是先民们就地取材之后的产物，主要是用北燕随处可见的架木、苫毡和草绳带三部分构成。这三种材料无一例外都轻便易于携带，简单搭配在一起便能形成一种帷帐一样的居所。

燕人跟着牛羊走，穹庐跟着燕人走，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就像中原百姓很难理解北燕人到哪都想助帐篷的风俗习惯一样，浪习惯了的北燕人也同样无法理解大俞用木头和石块建造一座监狱一样的玩意儿束缚自己脚步的行为——没错，在北燕人看来，大俞人建造的房子和监狱牢房区别其实不大。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七万北燕铁骑在辛辛苦苦拿下幽门关之后，放着偌大的一座城池空着不住人而跑到城外去安营扎寨住帐篷的行为了——不是没事做闲得慌，而是委实住不习惯。

北燕铁骑扎营的位置是在幽门关的城南，城内显然没有那么大的空地给七万人扎帐篷，所以他们只能在城外远离护城河的地方建立临时的营地来修养生息。只等补给归位之后吃饱喝足一次性冲过凉城的防线，然后挥师东进，攻入启明城，大俞便唾手可得——这支铁骑的主帅完颜明月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做着这样的美梦。

完颜明月是赤阳部族三大贵族之一的完颜氏这一代家主的亲弟弟，完颜氏与拓跋氏一样，数百年来一直是耶律王族最忠实的拥护者，北燕大君因此而信任这个家族，并且委以重任，把这次南下三分之一的兵力都交到了完颜明月手中——莫大的殊荣既是骄傲的资本，也是沉重的负担。

得君王赏识至此的人或者家族，如果不能凯旋而归，必将受万人唾骂。完颜明月对此心知肚明。

这种负担与压力经常会让完颜明月在深夜里失眠，尤其是幽门关一战损失了近四万人之后，完颜明月几乎没有再睡过什么好觉了，只能靠这种无聊的幻想来度过这寒冷而孤寂的漫漫长夜。

今夜，同样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正当完颜明月坐在从幽门关里搜刮而来的油灯前神游天外之际，一个斥候突然慌慌张张地闯进他的军帐，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个人完颜明月是记得的，来自北燕拓跋氏的汉子，分配在轻骑兵阵营中做斥候的百夫长，按道理他现在应该在幽门关东城附近巡逻——

那斥候擦干脸上雪与血的混合物，单膝而跪，嘶声道：

“禀报将军，东城遇袭，我赤阳部斥候百余人全军覆没，城门失守！”

“遇袭？对方有多少人？”完颜明月心中一惊，拍桌起身问道。

那斥候抬头，一双眸子里藏着痛失战友的悲戚与怒火。

“天太黑不知道具体人数，但——”

“但是什么？”完颜明月皱眉问道。

斥候咬牙切齿：“可以肯定是之前逃离幽门关的四万人马……”

“那些人，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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