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狼烟起(七)
子时，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梁蜀联军的军营之中却处处亮起了火把。
公孙珀立于铁面人的军帐中，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先生要夜袭北燕军营？”
铁面人并不答话，手指下意识地敲打桌面计时，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整个军帐只有铁面人手边有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很小一块地方，其余的全部是黑暗。
铁面人似乎天生不喜欢光，许多个夜里公孙珀都能看见他熄灭了所有的灯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庭院里，望着某一个方向兀自走神。即便是偶尔需要看书或写信，他也只会点燃一盏孤灯，坐在黑暗中忙碌。
或者不如说，铁面人其实是在畏惧光亮，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幽灵，天生畏惧一切明亮的东西……毕竟那张脸，真的不像是来自人间。
公孙珀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吓到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也只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罢了。他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不好的念头，到铁面人对面坐下。
这样寒冷而寂静的夜里，等待其实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公孙珀静坐在那里，想不明白铁面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索性也就不再去想，专心听铁面人轻敲桌面的声音，很有节奏，不疾不徐。
良久，军帐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末将先锋营指挥使李青云求见将军！”
“进。”铁面人不再计时，拢了拢衣袍，朗声道。
公孙珀起身退到一旁站立。
一个披甲带刀的高大人影从帐外进来，对着铁面人单膝而跪道：“末将所率一万先锋营已全部就位，一应器械也由开山营负责投入战场，并无丝毫纰漏，请将军指示！”
李青云曾经在山鬼幽骑军中担任过都尉，是年轻一代的将领中最受蜀王器重的几个人之一，公孙珀以往跟随自家叔父出征镇压南蛮时，与他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袍泽之谊，所以两人也算是有几分交情。
在梁州府时，见到此次率五万大军北上的人是李青云，公孙珀还有几分诧异，诧异他居然调离了山鬼幽骑军。
不过今日看来，自家叔父想来也是故意为之的，毕竟李青云此人就是那种唯军令是从的人，蜀王把虎符交给谁，他就一定不会违背那个人的军令。这对于无官无职在军中又没有任何根基的铁面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下属。
“李将军请起。”铁面人起身，扶起李青云，道，“子时一刻，将军很准时。”
“末将职责所在！”李青云起身抱拳答道。
铁面人点点头，道：“大军拔营，按照我昨日与将军商量的阵型于城外三里处摆开，记住，三里足矣，不可靠之过近亦不可离之过远！”
“末将领命！”
言罢，李青云退出军帐。
铁面人转身看着公孙珀，道：“此战事关重大，故而我与李将军商议之时并未叫上你，你不要多心。”
公孙珀点点头，心中虽然还有些许疑惑，却没有再多问了。
“走吧，去见识见识北燕所谓的——铁浮屠！”铁面人脱下身上的黑袍，露出一身锁子甲，往外走去。
公孙珀快步跟上。
走出门的那一刻，公孙珀回头望了一眼，灯还亮着，灯油却差不多燃尽，发出“嗞嗞”的响声，在这样寂静的军帐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他掀起门帘，大踏步离去。
而那灯火，终是被倒灌进军帐的风雪所吹灭，这个漫长的夜似乎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
幽门关，北城城楼之上。
铁面人和公孙珀一前一后立在烽火台下，他们身旁是一个一人多高的狼皮战鼓。
公孙珀回头看了一眼，烽火台修建得很高，主城楼左右各有一个，有士卒沿着台阶爬上烽火台，把背上背着的狼粪丢进去，然后倒入火油，把烧得正旺的火把插在烽火台上。
用狼粪烧起来的烽火，烟是直着往上飘的，再大的风也没法吹散它，他会一直升到最远的苍穹，千百里外的人都能看到这烟，然后就知道这里起了战事，就会派兵增援。
公孙珀也不知道此番他们会不会有援军，但他知道烽火狼烟是一定要点的。
因为在战场上，狼烟不仅仅是活着的人的希望，也是死去的亡人登上天国的梯子。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卒们，他们的英灵无法回到故乡，如果不能随着狼烟升入天国，就只能留在战场上游荡，直到遇见正午的阳光，如冰雪一般消融于天地之间，从此再无半点念想。
而公孙珀也只有在每次上战场的时候，才会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不断地有斥候上城楼向铁面人禀报战阵的情形，铁面人只是站在那里，从面前的令旗台上取下一面又一面的令旗交托出去，行云流水一般调整战阵的状态。
这种风度，公孙珀也只在自家叔父身上见到过。可是自家叔父是半生戎马的一方诸侯，而眼前这个人却是第一次领兵作战。
也许有些东西，真的是需要天赋的吧……
远处的东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天色渐渐明朗起来。
公孙珀借着这微弱的光，终于看清了三里之外八万大军的情形。
战阵左右两翼都是举着大盾握着长矛的梁地士卒，而中间呈现凹字形排布的则是蜀地军队。
这就意味着梁军只需要应对北燕两翼的轻骑兵，而蜀军却是要跟铁浮屠死磕。
公孙珀不由自主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铁面人的背影一眼，却也没有逾矩地多说什么。
战阵最前方是两轮交错排开的弩车，与普通用来守城的重型十字弓和攻城用的连弩弩车不同，眼前这种弩车让公孙珀不由得想起了一种被淘汰的许久的兵种，车兵！
不待公孙珀开口询问，北燕大营那边也已经开始有了动静，无数骑兵鱼贯而出。
依旧是铁浮屠在前开路，两翼轻骑兵护卫左右，朝着七里之外的梁蜀联军绝尘而来。
幽门关外空旷的平原上，笼罩着肃杀的气氛。
铁面人手执长弓，挽弓撘箭。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惊雷。
铁面人转身对着烽火台，一箭射出，正中火把。
火把砸在烽火台中央，凝固的火油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火自烽火台上喷涌而出，倒映在铁面人青铜质地的面具上，反射出幽幽的光。
他丢掉长弓，拾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砸在狼皮鼔上。
“轰……”
鼓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