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傅君扬也发现了,自那晚从长安街回来之后卿儿的确变得一反常态,成日里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言不语,送进去的吃食也大多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是那一日回惊蛰晚了,令卿儿担心了才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怄气,便特意支开了这段时间所有的繁杂事务,专心陪在她的身边。但一连几日下来,卿儿的情况不仅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有了加重的趋势。他也曾多次问过寄锦,这小丫头也唯唯诺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表述,便不得不暂时按下不提。
前日,萧破寻来了扶阴最有名的游方大夫居言替卿儿把了脉,也说无甚大事,只开了几副定心静神的方子,教人日日煎来服用。
他依旧想不明白,只不过分开了几个时辰的时间,为何卿儿会反常至此?
这个答案,除了寄锦之外,恐怕只有卿儿一个人心知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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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顶的那株玉兰树下,一个玄色身影斜斜倚在树上的枝杈之间,双腿交叠,眼睛微微阖着,眉眼之间尽是忧色,似乎并没有因为今日的天朗气清而放松下来。
如果走到近处,还能听见男人低沉而雄浑的呼吸声,以及口中含糊的颂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月明。
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生来不喜念书习字,从前在学堂时也是个实打实的混世魔王,能逃便逃,更别提静下心来看那些晦涩的文字了。
但唯独李太白这首《侠客行》,他却从来是喜欢得紧,闲来无事时便会随意哼唱几句。
这也是他那位呆板严苛的父亲大人——教给他的第一首诗……
昂首,信眉,雅少年。
只不过隔了三年,当年那个“不恋红尘花酒,只慕金戈铁马”的少年便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一步步成为了如今的醉阎王——
这就是萧破找到傅君扬时所看到的景象。
望着大哥微皱的眉头,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自从卿儿姑娘无故转了性子,变得冷漠寡言之后,大哥便成日成日地一个人待在后山的这棵玉兰树下,也不言语,一坐就是大半日。再加上穆先生这些时日传来的书信上说到,五爷的身子一直忽好忽坏,且神智时常不清醒,常有疯癫之状,很有可能是修炼不当反入了魔障。如果再找不到霍公子的话,恐怕会出事端,因此大哥也总是夜不能寐,心里时时想着这件事,人都消瘦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中懊恼。自己作为惊蛰二当家,又跟随大哥这么久,本应帮大哥多分担一些才是……
“阿破?”树上传来男人略带诧异的声音。
叶片窸窸窣窣地摩擦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一抹如墨般浓烈的黑悄然落在了萧破面前,无声无息。
萧破拱了拱手:“大哥——”
“有事?”傅君扬一眼便望见了萧破眸中化不开的愁色,不由皱起了眉头。
“大哥,穆先生那边又传了消息来,说是五爷的情绪依旧极不稳定,时常会无故暴怒,听说今儿又伤了两位侍药的婢女和一个小厮,发了疯似的想要跑出去,还是穆先生亲自出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五爷,现在服了药,算是平静了些。”
傅君扬只觉脑门一阵生疼,便以手扶额,轻轻揉按着:“找到霍公子了吗?”
“还没有。”萧破的声音低了下来,“霍神医一向居无定所,行止无常性,一般是走到哪里医到哪里,很难追寻他的踪迹……”
“妈的!”傅君扬恨恨地骂了一句,“老五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突然变成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忽的停住了话头,目光落向了远方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一旁的萧破不明所以地循着傅君扬的眼神望去,很快明白了过来——
“花过园林清荫浓,琅玙新脱笋,绿丛丛,语声只在小池东……”
少女的歌声宛若莺雀轻吟,时而清亮,时而低沉,婉转万千不胜有趣。
少女眼尖,正好一眼瞧见十步开外有一簇蔷薇开得娇艳,顿时大喜,正打算伸手去摘时,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她吓了一跳,在看清了对方相貌后才放下了心来,一手抚着胸口平复着嘭嘭直跳的小心脏,忍不住开口嗔怪道:“老大,萧先生,原来是你们啊!”
这俩人怎么走路跟鬼似的,飘来飘去的没有一点声响。要不是她迅速反应了过来,估计魂儿都要被这两个家伙吓没了!
傅君扬面上却无丝毫笑意,不过还是松开了少女的腕子:“寄锦小丫头,你家姑娘呢?”
“我早就不是小丫头啦!”寄锦不服气地反驳,“姑娘今儿午间在小兰园赏花乏了身子,说是小憩一会,这个时辰应该还没醒吧!”
“糊涂!”傅君扬脱口叱道,“而今已是初秋,午后就算再闷热难耐,也不该直接在小兰园歇下,万一着了寒该如何是好?寄锦,爷叫你好生照看姑娘,你就是这么疏忽大意敷衍于我的吗?”
说罢,也不待寄锦辩解什么,一拂袖子便抬脚往小兰园的方向快步而去。
萧破见状,连忙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还不忘安慰了寄锦一句:“这两日大哥心里一直不大畅快,不是故意发脾气的,你多担待!”
其实在惊蛰之中,阶层等级之间的隔阂程度是比较稀薄的,除了大伙儿平日里执行任务时必须以大当家傅君扬的命令马首是瞻之外,其他时候的确不存在什么架子不架子的,尤其是萧破和寄锦这几个从惊蛰创立之初便一直跟在傅君扬身边的,更是互相嬉笑打闹口无遮拦。不过关键时刻,就连关系亲密如他们,也不敢随意忤逆傅君扬的意思。
在听到“发脾气”几个字的时候,寄锦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知名的色彩,竟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言不语地跟随在二人身后,低眉顺眼,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