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京城之中就属长安街最热闹,杂耍、表演、商贩小摊等应有尽有,更别提从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商那里数不尽的新奇玩意儿,什么波斯地毯楼兰香囊,精致好看,却也不甚贵重,故而深得闺中女儿家喜欢。
再者言,不论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还是已挽起妇人髻的女子,平日里除了学习女红歌舞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活动。京城中其他坊市一般都要遵守宵禁,只有长安街这一处才能每十日开放夜市,供长安百姓娱乐取兴。也只有在这里,那些长居于深闺之中的女儿家才有机会出来逛一逛,与自家小姐妹约着去买些胭脂饰品而不会被旁人斥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今天,正好是坊市开放的日子。
寄锦是从曾经的战乱中存活下来的遗孤,无父无母,自小便上了山,此后更是极少下山见见世面,这一次能陪着卿儿姑娘来长安街游玩对她来说简直是再新奇不过了——
“姑娘,您看那边的烟火,好漂亮啊!”
“那里有人在喷火哎,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姑娘姑娘,你看这条手帕上的纹路好新颖啊,以前都没见过呢……哦,是大苍国的明染技艺吗?怪不得呢,扶阴似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
望着眼前格外兴奋的小侍女,卿儿面上倒是不见分毫不耐烦的神色,反而笑盈盈候在身边,也不出言催促。只要是寄锦喜欢的,她也不多说什么,大多都爽快地买了下来,包括那把刀身周围镶嵌了绿玛瑙的匕首。
其实,寄锦一开始看上那把匕首不过是瞧着好看,随口说想要拿来当个装饰,没想到姑娘竟二话不说掏了钱。
蹦蹦跳跳地从一个个摊子面前掠过,寄锦脸上一直没有间断过笑容,口中不时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是点评这个就是夸赞那个,就连路人瞧见了都不由啧啧称奇。
不过也难怪,他们日头里能见着的良家女子哪个不是笑不露齿举止得体的,何时见过如此行止粗犷的姑娘家?
与老大他们分离到现在大约也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街地界又宽,她们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马上就走到了尽头。
这样的精神气,若是换做旁的男人怕是早就恼了,可她身边的这位素裳女子却始终抿着樱唇,微微笑着,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倘若不是那些人亲眼所见这是个女儿身,还以为是夫君陪着自家夫人游乐呢!
难得有机会来山下游玩一圈的寄锦看起来兴致不减。她一边像稚童一般小跳着向前走,一边随意翻了翻自己手中的一大堆包裹。
指尖正好触到了那个冰凉的触感,寄锦再次看见了那柄做工精巧的匕首,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她看到匕首的时候,一开始只是随口称赞了一句,并没有真心想要买下来的想法,没想到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姑娘却说什么都要把匕首买下来。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您当时为什么一定要买下这匕首呢?”
“防身。”卿儿淡淡笑道。
“防身?”寄锦有些吃惊,她可不认为这柄玉石加身的匕首会有所谓的攻击力。“您不觉得华而不实吗?”
不知道为什么,卿儿竟然被这普普通通的一句反问逗笑了:“你觉得华而不实吗?就算镶了再多名贵的宝石,其本质也是匕首,既然是匕首自然可以防身。”
“可是……”
“寄锦,有一点你须得记得——”卿儿的神色蓦然变得凝重,直直盯着寄锦的眼睛,倒让对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世间的利器,不管加了多少装饰,多少赞誉,最终都逃不过堕入血污的命运……它们是死物,死物怎会有思想有感情?但不同的利器,在有些人手中或许会是施暴的兵刃,但在另外一些人的手中,却会秉承君子仁义,化为风骨——”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利刃终归是利刃,吹毛断发也好,出鞘必见血也好,那些被铸造出来的死物在现世之初就会被扔进历史的血海之中,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血流成河之中将这些利器捡起来,擎在手中,直到令其认主归附。”
“一如那柄承影剑,一入世便为一代帝王所有,后遇到了孔周——蛟分承影,雁落忘归,便是这把名剑的来历。那便是王者无双的利刃,即便困于乱世血污之中,却依旧净澈如新。”
“我……我们?”
寄锦怔怔然重复了一遍,却并没有听懂姑娘的意思,也不明白一把小匕首为何会牵扯到这些历史。只是冥冥中感觉到,眼前的姑娘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就像……就像她口中的承影剑一般,隐隐泛着锋芒……
姑娘她……
“好,说得好!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一介女子还能有如此见识,佩服啊!佩服!”
正说话间,两人身后乍然传来一阵长笑,不由令她们暗暗吃了一惊。
忙循声回过头,却只见一个武者打扮的男人正含着笑望着她们,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都是粗麻衣衫却身形魁梧,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货色。
“你是什么人?”寄锦第一反应就是将卿儿下意识护在了身后。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但现下已是戌时,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贸然出现在这里,不管有没有恶意,还是应该小心些为好。
“在下,魏逢觉。”男人抱了抱拳,是典型的武人手势。
“噗——”寄锦憋不住偷笑出声。
魏逢觉?未封爵?
这名字,意头可不太吉利啊,也不知道这人的名字是谁起的……
“阁下唤住妾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身后的卿儿开了口,语气听上去毫无波澜。
与此同时,寄锦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背在身后的掌心中多了一份触感——是姑娘的手,汗津津的,好像还多了些凉意。
“咚——”
“咚——”
闭市的钟声响起了。
也正是这一小小的举动才终于让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一件事——
已经差不多走出了长安街的她们四周竟然已经少有人烟了。戌时一过,长安街的繁华喧闹都会渐渐平息下来,欢愉过后的百姓们也会赶在闭市钟声结束之前赶回家去休息,以备第二日的劳作。
而整条街上,几乎只剩下了他们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