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大竹筒,将里面的信笺全部倒出来,然后将草探花给她的孤本全部装在里面。
“今后师父的衣钵我会随身携带,这些信笺请您托人交给他。”
草探花点点头,将地上的信笺缓缓整理妥当,忽然发现里面夹了一首诗。他将诗打开瞧看,发觉写得还蛮工整,就是纸张已经有了年头:
峨眉颦婢旧乡闻,覆雪鸿儒现东陈。
瀛洲弃子无人问,西城少卿出道门。
野径云黑遮百斗,星罗棋布姹红尘。
由来相伴失意客,下马上江过三春。
“这诗貌似不是赵凉所写的吧?”草探花笑着问。
灵瑜见到那诗神色微微悸动,随即又恢复了释然:“十几年前一个偶遇的孩子写的,当时我也是孩子。他以为我把他的诗打翻到了江里,谁知被我偷偷藏起来了。”
草探花闻言笑笑:“那他应该挺记恨你的,后来还遇着了嘛?”
灵瑜点点头:“遇着了,越长大越邋遢。不过人还是极好的。若不是我早已许配了太子哥哥......”
灵瑜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眼角又开始泛起泪光。
她望着还在纷飞战火的洪峰峡,忽然皱了皱眉头拉起草探花:“师父,这里太吵了,我们还是走吧,现在就去岭南。”
草探花摸摸她的头,一双浑浊老眼满是慈爱。
“好,师父带你走,这就走。”
就这样,东陈州第一谋臣草探花,带着十年后的第一权谋女先生一起归隐岭南。
这是草探花的选择,也是灵瑜的选择。
他始终是为了自己所热爱和传承的人事,放弃了自己热爱的国家。
距离洪峰峡以北三十里,有一片荒原。
再往北便是东陈州和太京州的交界界山,往日里人烟绝迹,因此颇为事宜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亦或是不想被世人见到的事情。
荒原上一处陡峭山崖前插了三把兵刃。
一把断裂的巨阙剑,两把断成三寸的带血朴刀。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老人,各自躺在一头,各自夹了一壶羊皮酒囊。
张太白依旧是那般道骨仙风,只不过小腹此时一片殷红,仿若一朵慈悲的佛莲。
对面的李岸然满脸释然皮相,身上没有致命伤,但右侧袖间却早已空空荡荡!
一剑,一臂,两刀。
这便是两位江湖巅峰大宗师拼斗一天一夜的结果。
李岸然瞥了瞥身旁的两把刀:“我还有刀,你已无剑。”
张太白闻言哂笑,指了指他的袖口:“你虽有刀却无持刀之手,我虽无剑但却有剑气之威。到底是你输了还是我败了,难不成你还瞧看不清?”
“我只信任我的刀。”
李岸然的表情是那样的桀骜:“当年你驱赶我们离开右江州,我根本难以在你手下走过三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止步不前,我却可以拔刀插进你的胸腹。这是你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衍羲山闭关对你并无太多裨益,你还是老了。”
此话出口,张太白的表情微微黯然。
“当年做出那些事情,确实有些年少气盛的成分。不过我还是不后悔,倒是你应该多想一想。你只有擎苍一个儿子,你的度厄迦南在他手里已经折损不少,但我的剑胄王骑还如我当年之英姿。”
言罢,他举起酒囊灌了一口:“莫要重蹈覆辙,毕竟你走过那条老路,满门流血的感受并不太好。”
李岸然闻言亦是举起酒囊:“这次不一样了,即便是我们流血满地,你们亦是会带来无尽的悲伤与痛苦。毕竟我们不再是当年被无情驱逐的羔羊,狼群一旦长大,饿虎扑食便会被撅掉大牙!”
他的态度表露地异常坚决,张太白闻言神色一凛:“你还是执迷不悟,我承认我当年犯了错,但没必要用沾满鲜血的另一个错误去弥补。你这样只会越陷越深,又何必做到如此决绝境地?”
李岸然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狂妄不羁,右臂的切断处不断有鲜血鼓冒出来!
“哈哈哈......我真的是没想到你也会有怕的一天!张太白也会有怕的一天啊......你知道我的一刀令你不得不考虑后事,但当年你真的为我的门徒这般切身想过吗!啊!”
果不其然,张太白胸腹上的那一刀极其深邃。
张太白从来不是什么慈悲善良之人,但眼下的确受到了致命伤势,他也没什么办法去挽回已经流出的鲜血。唯一还能讨价还价的便是自家门徒的性命,但在李岸然的心里,那些陈年里流淌过的血和恨,又岂止张太白胸腹间这股涓涓细流能够偿还干净?
李岸然缓缓站起身子,用左手拿起身边的朴刀。
“你既然今天敢于向我迎战,便应该想象得到会有流血的一天。血流出来了就不会再流淌回去,仇恨一旦积攒下来同样不会再轻易洗刷!”
言罢,他不顾断臂高高跃起,虎目圆睁朝着张太白砍出最后一刀!
“我们今日必须有所终结,即便这是个无限循环的错误,即便我们的后辈还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但鲜血就必须要用鲜血报偿,我们今日终结,来日谁又能看破!”
张太白望着面前的刀门猛虎,面色上释放出一股解脱神色。
他紧皱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重重一掌拍进自家胸腹!
满是灼热的鲜血与肠道被生生撕扯出来,张太白以自身精血为剑,凝聚剑气迎头而上,朝着李岸然发出这饱含生命精华的最后一击!
荒原上的大风猎猎作响。
生命从来在这里都留不下点滴活路。
没有人知晓这一战的结果若何,没人知晓张太白和李岸然去了哪里。
洪峰峡的战役还在持续。
度厄迦南和剑胄王骑还在峡岭下进行着属于他们的决战,他们和主战场完全隔离,就好像李岸然当初说得那般。
这是刀门和剑门之间的恩怨,不牵扯别人,却从不饶恕自身。
此时的将台上,孔慕贤和温侯俊皆是苦大仇深。
胆小怯懦的太京州州主在中间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在这些老狐狸面前发出一言。
鸿武陵静静陪在穆念花身旁,穆念花在二老之间踱步,一边走一边玩弄自己的浮雕指甲。
“自从昨日回到营寨后便消失无踪,到现在还找不到人。二位赶紧想个法子,不然就交给我来执掌三军。”
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但面前二老却满是愁苦神色。
草探花的离开没多久便传遍了军中,孔慕贤根本没有料到,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唯独没有想过草探花会走这种可能。
因为眼前的一切,十几年的布局,整个十九列国的恩怨皆是有他的谋篇布局,现在大局已经铺开,就等着一步步收紧网格,布局者却人间蒸发放弃一切,这叫什么事儿?
“我们又派了一批人去找了,念花公主您再等等。”
孔慕贤无力地劝慰,话语说得干干巴巴。
穆念花自然不是这种好言劝慰的人,她指了指还在攻山的墨银遁甲军:“战士们还在努力,为帅者却临阵脱逃,这都是你们孔家做出来的好事!”
温侯俊从旁劝和:“公主莫急,眼下花大师留下的行军战略图还算客观奏效,墨银遁甲军并无大的折损。估计再过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峡岭上方。到时候仅凭濮东郡那些军队根本抵御不了,所以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必须有所策略,赵凉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那道士会留有后手。他虽不在洪峰峡,但肯定会有智囊留给赵凉。洪峰峡地形如此明显,草探花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早已想到,不可能完全任由我们施为!”
话音未落,峡岭上果真传来一片哀嚎!
将台上的家伙全都坐不住了,纷纷朝上方眺望瞧看。谁知这般一看又是浑身震悚——
墨银遁甲军好似蝉蜕一般簌簌掉落!
巨大的洪峰峡仿若一只耸立的巨蟒,而墨银遁甲军则仿若它蜕下的鳞片皮囊。伴随着墨银遁甲军一起凋落的还有无数散碎的金属,鳞光点点却瞧看不清具体若何。
“那究竟是什么?”
穆念花揪住孔慕贤发问,孔慕贤此时的神色异常紧张,略微拘谨的面庞下是更多地气急败坏:“魁门......魁门暗器!天枢彗星针和佛莲魁手!”
孔慕贤不光是东陈州的州主,同时也是江湖十大门派儒门的现任门主,对江湖里各门各派的兵器手段都有几分涉猎了解。眼下瞧看出来魁门的暗器出处,将台上的统军者无一能够笑得出来,毕竟魁门暗器天下第一,在这种峡岭上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完美杀器!
果不其然,此时的洪峰峡顶已经被洪水般的魁门高手所占据。他们的轻功可以如猿猴般飞檐走壁,他们的暗器亦好似暴雨梨花一般无孔不入!
只不过,峡岭上的太子凉依旧是闷闷不乐,神情萧索地被李眠拉到了一旁。
此刻的战局完全由李眠主导,他可不管什么灵瑜亦或是太子妃,他的眼中只有北戎州的安全以及对侵略者的愤恨!
魁门暗器,天下第一,号称可以破除世间最坚固的甲胄。
奇门遁甲,山门第一,号称可以防御世间最锋利的兵刃。
最强的矛遇上了最强的盾。
这注定是一场略显讽刺的对决。
然而有些时候,决定一场战争胜利的因素往往不是这些。
一名裨将火急火燎地朝着将台上奔跑,三步并作两步,最后跌倒在温侯俊脚边。
“好好说话,何必慌张!”
温侯俊呵斥一嘴,随即一把抢过裨将手里的军情文书。
但下一秒,他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恍惚,无数复杂的表情在脸上闪过,最终成了一个滑稽的小丑。
孔慕贤还在和穆念花忧心魁门暗器,见状朝着温侯俊瞥了一眼。温侯俊没有说话,而是一把将他拉过来,随即将军情文书递给他看。
孔慕贤看罢亦是面目狰狞,二人齐齐看向穆念花,眼神里满是复杂与冷淡!
穆念花注意到了二人的变化,当即来到鸿武陵身边。
鸿武陵默默将她护在身后,穆念花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你必须护我周全,我的随将冷阙已经找到南瑾,你护我有功,我会让她安宁!”
鸿武陵闻言没有开口,但手中的云纹古剑已然昭示了他的立场。
“念花公主,刚刚我们收到了一些线报,你要不要听听?”
说话的是孔慕贤,此时的孔慕贤面目阴翳,甚至都没有对她使用敬语。穆念花对此不以为意,抬抬手示意其往下说。
孔慕贤看了一眼温侯俊,温侯俊匆匆下了将台离开。
“刚刚得到消息,西陵关得胜的青候皇子被中都府大军偷袭,就在昨日司马种道率军攻破城关,青候皇子大败溃逃,此时已经率残余回到了西梁城下!”
“中都府......”穆念花闻言眉目冷冽,但此时此刻由不得她表露情绪。
“你也别太过担忧,中都府也没尝到什么好甜头。”孔慕贤笑得开怀:“司马种道的大军在金甲雷骑的淫威下获得惨痛胜利不久,南戎州赵辰阑便以为兄复仇的名义攻上了西陵关,眼下司马种道和道门大军全军覆没,仅剩公羊千循率领一支残部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穆念花的表情也变得精彩起来:“赵辰阑竟然如此大的胆量?”
“他名正言顺。”孔慕贤望了一眼远方的峡岭:“说到底还是周游这厮的手段计谋,他知道赵辰阑会被他说服出兵,毕竟以和赵星阑亲兄弟的名头师出有名。而他赵辰阑即便是解了西陵关之危却又不敢独占,他自己知晓南戎州在列国里的斤两,得罪了西梁和中都府后最好就应该韬光养晦,所以他一定最后会班师回朝,周游这一手不可谓之不狠辣!”
“一切都在这青衫道士的算计之中。”
穆念花此时的面目微微悲怆。
但孔慕贤的表情依旧是那般轻贱,望着她的眸子里还有话未说完:“我还有一件事情刚刚得知,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再多听听?”
穆念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拉了两下鸿武陵的衣角。
穆念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拉了两下鸿武陵的衣角。
孔慕贤清清嗓子:“就在今天凌晨,西梁皇帝穆蓝微病危——驾崩!”
随着最后两个字出口,世界变得静谧起来。
穆念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她的眼前微微发黑,下一秒只看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与绝望。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在鸿武陵耳边只说了两个字。
“救我......”
温侯俊此时也赶了回来,带着整整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骑兵。
“兄长,我们真要如此?”
孔慕贤面色阴沉:“必须如此,眼下中都府、南戎州和西梁皆元气大伤,西梁皇帝驾崩皇子新败,正是我等起势的好时候。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你的瑾儿不会有性命之忧。他穆青候一介丧家之犬,我们抓了穆念花去跟他对峙他不可能不怂!”
“那这洪峰峡?”温侯俊指了指还在进军的墨银遁甲军。
“继续进发,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洪峰峡。即便没有花大师,眼下西梁也给了我们北境联军天大的机缘!我们先握住公主命脉,再去擒拿北戎太子!”
两个老家伙微微一笑,互相之间满眼都是辉煌的未来。
鸿武陵静静地听完这一切,很明显南瑾的去向温侯俊还并未知晓。
但是他心里清楚,若是没有穆念花,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南瑾的下落。
只不过,冷阙并未带走南瑾这件事,却是连穆念花都没想到过的。
不过眼下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穆念花的命!
想到这里,他一人一剑,再次选择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
“鸿公子,劳烦你让一让。”
孔慕贤的眼角愈发阴翳,温侯俊亦是从旁微微拘谨。
说起来鸿武陵有恩于他和南瑾,他也不好对鸿武陵说些生硬的话。但孔慕贤向来和其并无瓜葛,因此一切行事皆以自身利益为重。
鸿武陵将昏厥的穆念花背在身上,随即又撕扯**下袍子将其紧紧固定。
“我今日让不了,温大人您莫要听孔家主一面之词,南瑾现在正握在我身后人手上,具体下落连我也不明。因此今番我必须带她回去,一定会找到南瑾将她安全带回给您。”
这话说得满眼赤诚,温侯俊闻言亦是默默点头。
但孔慕贤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回头看看温侯俊:“贤弟,即便他所言是真的,当初你把瑾儿嫁过去便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北安王的统一大业,万万不可因为儿女之事耽误了大业前程!”
温侯俊闻言内心一片焦灼。
毕竟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属实也是个和孔慕贤一般的人。即便是对南瑾有无限的亏欠与怜惜,但在北安大业的诱惑下属实难以头脑清明。
他没有脸面去看鸿武陵,而是拍了拍孔慕贤的肩膀,将调动身后骑兵的兵符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