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云淡,海风微凉。
在世人眼中,身为魔都的上海无处不是繁华盛世,无处不是灯红酒绿。但谁又料想得到:真实的上海也有许多尴尬破败的角落。比如英雄赌坊所在的武夷路,正处在英、法、日三国租界中心,似乎哪个地界都挨着,却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争地”。三足鼎立之下,惨遭多方势力争夺哄抢,几番争斗无果之后,最终沦为“三不管”地带。虽然“三不管”的现实给武夷路带来了诸多麻烦,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三不管”,才能使武夷路这个小地方在三家罢斗的空隙间变成宁静而祥和的“太平世界”。
此刻虽值夜晚,武夷路的界面却还算是热闹。昏暗的煤油灯光穿透了阵阵水汽,渗入鼻息的是各色美食的香气,烧鸡味、烤肉味、油烟味、米面香味……
人来人往之间,初予仙、铁鼓、阿星、皮六四人正悠闲地坐在路边摊位上,闷头吃着馄饨。初予仙吃东西最是仔细,每一勺馄饨都要吹好半天才放进嘴里。铁鼓吃东西最是急性,也不管馄饨是什么温度,舀起一勺就喝,只把口腔烫出几个大泡,忍不住惨叫道:“老板,你这馄饨也太烫了吧?”
那摊位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反问道:“不烫还叫馄饨吗?侬看谁吃馄饨不吹一吹啦?那么性急的,侬干脆去吃火炭好啦。”铁鼓被老板一顿挤兑竟无话可说,只得耐着性子吹馄饨碗。
皮六、阿星见铁鼓吹碗的架势都忍不住笑喷了出来。皮六道:“铁鼓哥,别人吹馄饨都是一勺一勺吹,你这一碗一碗吹,要吹到什么时候?”阿星调侃道:“这恐怕得吹到明天早上吧?”几人正调侃着,一人忽然从背后冒出来,坐在几人中间,喊道:“老板,我也来一碗……”四人都不用抬头,从那油腔滑调的语气就听出来是洪三驾临。
老板应了一声,便去下馄饨,洪三嬉皮笑脸地问道:“味道如何?”
初予仙反复吹着勺子里的馄饨,叹道:“哎呀,要说比美人的鸡汤馄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皮六看了看洪三,抱怨道:“没错,可美人下厨看心情,我们等她非饿死不可……”
阿星揶揄道:“你天天跟着那露伶春吃香喝辣怎么还跑到这儿穷酸的小摊来和我们一起受苦?”
洪三摇头苦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成日伺候那么一位爷应该比我清楚日子并不好过吧?”话音未落,后脑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啪!”隐隐觉得这种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熟悉,忙回头看时,只见林依依、沈达一同出现身后,这两人什么时候凑一起了?
林依依斜眼瞪着洪三,冷哼道:“又在背后嘀咕我什么呢?”
洪三揉了揉脑袋,委屈道:“哪有嘀咕你啊?……”扭头对沈达说:“对了,沈大哥你来的正好,我那大哥严华并没有死,我们已经联络上了,我还把他引荐给了霍老板,明日便去潮州会馆报道!”
“哦?”沈达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人没事就好!”
洪三道:“他那日确实负了伤跌入江中,但他水性不错并无大碍。我要赶快把你们介绍认识,你们一定会非常投缘的。”
沈达却摇头道:“三弟,近日那秦虎又连造两场血案,我是来提醒你一定要小心防
范的。”
洪三显得有恃无恐,笑道:“现在整个江湖都在传闻:说八股党下了追杀令。秦虎自身难保,怕是无暇再来找我吧。”
“话是这么说……”沈达还是摇头:“但是,依秦虎的性格,就算铤而走险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的!”
洪三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况且我身边现在有这么多高手……”
林依依恍然大悟道:“毛蛋,你请我们回来不是为了给自己当保镖的吧?”
“……当然不是,”洪三连忙解释:“我完全是念及你们的救命之恩才把你们请了回来。”铁鼓忽然放下勺子,问道:“请我们回来就吃馄钝?”
洪三道:“当然不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大洋拍在桌子上,“今日我洪三请客,这条街上有的,随你们点!”
“那敢情好,”铁鼓一听请客,顿时来了心情,一拍桌子,却把馄饨汤拍洒了满桌,嚷道:“我要两只白切鸡!”
皮六道:“糖醋排骨!”
初予仙道:“炉记烧鹅!”
阿星道:“大排面!”
“都有,都有。”洪三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却不料众人点完菜后各自不动,都把目光齐齐望向洪三。
洪三一愣:“看我干嘛?”
初予仙道:“你说了都有,还不去买?”
洪三一脸无奈:“我请客还让我跑腿不成?”暗想:“白天给露伶春当跑腿的也就够了,晚上回来还得跑路啊?”
林依依把脸一沉,阴阳怪气道:“那我帮你去买?”
洪三嬉皮笑脸道:“行啊!小爷赏你……”
“皮又痒了是吧?”说着,林依依又动手掐住洪三肩膀。
虽然洪三早知道林依依说出手时就出手,从来不讲任何情面,但还是没法躲过她的毒手。这一掐只疼得洪三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只好说:“好好……我去!”林依依这才松手。
洪三如获大赦似地跑出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一爷,你是不是腊月生的?”
林依依一愣,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洪三恍然大悟,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洪三调侃道:“难怪你这么喜欢冻、手、冻、脚!”
“你……”林依依立刻追上去,似还要毒打共三,洪三却早就识趣地抱头鼠窜。两人一跑一追,在人群中上演了一处猫抓老鼠的好戏,闹得武夷路上鸡飞蛋打、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掀翻了多少桌椅,撞倒了多少行人。
初予仙几人阻拦不得,便索性继续喝馄饨,微笑欣赏着洪三和林依依之间发生的这场战役。只有阿星皱起眉头,他隐隐觉得:林依依和洪三的关系好像越来越亲密了,甚至胜过了同一股党这帮兄弟的关系……
次日清晨,洪三同严华一起来到永鑫公司门前。在头顶“永鑫公司”四个金漆大字的辉映下,洪三竟显得格外意气风发,得意道:“华哥,踏进这个门,从今往后就大不同了!”
严华脸上疏无悲喜之色,淡然道:“我也这么想……”心里想的却全然是另外一般念头。
洪三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请吧,大哥走前头。”严华也不客气,率先踏进永鑫公司,洪三随后跟上。
在一名青帮弟子的引领下,两人来到永鑫公司的大厅。大厅正当中摆着一张至少能容纳十几人的巨型圆桌,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霍天洪、张万霖、陆昱晟在对面早已并肩坐好,师爷夏俊林默默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洪三没想到会有如此盛大的阵仗迎接严华,一时竟有些错愕。严华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三大亨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三人,却并不客气,大大方方领洪三走到圆桌前。
三大亨面带笑容,饶有深意地望着严华。严华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态,气定神闲地四下打量,就好像来了自己家一样随意。就这样僵持半晌,四人竟都没有率先发话。
洪三隐隐感觉气氛有些诡异,忙清了清嗓子,介绍道:“三位老板,这位就是我大哥严华……”霍天洪往嘴里夹了一块肉,“吧唧吧唧”咀嚼了几下,抬头问道:“你就是严华?”
严华点头:“我是。”
张万霖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严华:“给我们的信是你写的?”
严华道:“对。”
陆昱晟抬头:“仓库里的纸条是你留下的?”
严华来者不拒道:“对。”
霍天洪道:“那个箱子也是你拿走的喽?”
“对。”
霍天洪放下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下笑声,一挥手道:“……好!坐!”洪三愣愣地听着几人说话,只觉得自己竟什么都听不懂。察言观色之下,严华似乎是站在三大亨的对立面。双方当面对峙,颇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态势。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傻傻站在原地,听着四人高深莫测的言语,独自默默出神。
严华也不感恩也不道谢,随手拉出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陆昱晟看了看愣神的洪三,伸手相邀道:“洪三,你也坐。”
洪三连忙拜谢:“谢陆先生。”也坐了下来。
霍天洪又拿起筷子,对严华道:“严先生不必客气,咱们边吃边聊。”
“好……”严华说完,也拿起筷子,同三大亨一起吃喝起来。
洪三此刻已经没了吃喝的心情。从几人的对话里,他已经明显听出了问题。显然,严华和三大亨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似乎之前就有过什么交集。但到底是什么事情,洪三却根本无从猜测。
霍天洪抿了一口酒,问道:“严先生是哪里人啊?”
严华道:“苏州人。”
霍天洪道:“我‘麻皮阿洪’在上海也算混了些时日,怎么以前从没听到过严先生的大名哪?”
“霍老板见笑了,我严华一个草民,刚来上海滩不过半年时间哪来的什么名?”
“严先生在上海作何营生啊?”
“此前一直在英租界码头做劳工。”
“劳工?”
“是啊……”
这时,张万霖忽然撂下筷子,一字一句道:“我还真是想问问,你一个劳工苦力,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勒索我们三大亨?”洪三闻言一惊,手里拿着的汤勺陡然掉进碗里。张万霖话音一落,整个大厅霎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