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上“人”,其实也无非是一块“仌”,就算你能混出属于自己的天地,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的锅中之“肉”。当一个匹夫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看你的命到底能换来多少“肉”。
1 跟班
洪三这辈子从来没拿过那么多东西。
他双手各拎了七八个沉甸甸的袋子,臂弯、脖颈处挂着三个更大的包裹。一路小跑,随两个女人招摇过市。就好像一个移动的杂货架,引得繁华街面上的过往行人时时驻足观望。
虽然洪三紧赶慢赶,但终究还是距离前面的女子越来越远。正所谓“路远无轻担”,虽然这些东西看起来并不沉重,但洪三却拿着它们走了整整一上午。
正午十分,眼见日头当顶,一路小跑的洪三只累得一身臭汗……
走在洪三前面的女子正是霍天洪的二姨太露伶春和她的随身丫鬟。露伶春今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印花旗袍,显得身段修长匀称,步调似轻柳飘摇。她精心打扮过的面孔在墨镜的掩映下彷如桃花盛开,微微一笑之下,媚骚入骨的语调和妖娆入戏的韵味便呼之欲出。
走了一会,露伶春似乎觉得哪不对劲。扭头看时,只见洪三拎着大包小包,正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秀美微颦,大声嚷道:“快着点!”心中却暗暗得意:这小子今天早上当众奚落过她,作为出了名的“睚眦必报”,露伶春当然要让他好看。
洪三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来啦……来啦……”
露伶春狠狠白了洪三一眼,矫情道:“就拿这么点东西,看把你喘得和条狗似的,青帮现在收弟子不挑人吗?一个病秧子也往我身边招呼……”
洪三心里暗骂“烂戏子、臭婊子”,脸上却挤出谄媚的笑意,点头哈腰道:“二奶奶教训的是!小的以后一定好好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尽心竭力地服侍您……”路上行人看到洪三这幅奴颜婢膝的丑态,各自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当场认出他是最近青帮里红得发紫的那个洪三,冷嘲热讽道:“什么三大亨面前的红人,不过是个跟班而已。”
洪三虽然自觉颜面无光,却也只能忍气吞声,说道:“二奶奶,今天再买车子就装不下啦……”
露伶春怒喝道:“装不下又怎样?装不下就要你给老娘抬回公馆去。”
洪三无奈,只能任由露伶春使唤。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忍辱负重是为了日后的远大前程,千万不能因为小不忍而乱大谋,坏了自己的计划。然而,连洪三都不知道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露伶春又逛了几家店,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落车点。如获大赦的洪三赶忙拉开车门,把那些大包小裹一股脑塞进后座。露伶春才不去理会洪三处理了多少包裹,她自顾自坐上前排座位,吩咐司机道:“薛记旗袍店。”这时,那丫鬟也挤上了后排座位。然而因为包裹堆积过多,后座根本没了洪三的位置。
司机回头对丫鬟说了句:“关门。”丫鬟立即关门,却把洪三关在车外。
洪三呆立当地,愣道:“……二奶奶那我呢?”
露伶春摇下车窗,用尖酸的语调说道:“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着?没听见我说吗?薛记旗袍店!”
洪三苦笑道:“我是说……我怎
么去?”
露伶春不讲理地道:“我管你怎么去!但别迟在我后面到,否则小心我收拾你!开车!”说罢,那辆小轿车在洪三面前轰鸣一声,扬长而去。洪三急得手忙脚乱,连忙拦下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
脚夫问道:“先生您去哪?”
洪三指着前面的轿车,急道:“薛记旗袍店!用最快的速度抄最近的路!要赶在那小汽车前面到!”
脚夫一皱眉头:“您这是在为难我!”
洪三也不废话,立刻从钱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不迟到这个就是你的!”脚夫见了钱,额头上的皱纹顿时全舒展开了。立刻拉起黄包车,追在小轿车后玩命奔跑……
当载着露伶春的小轿车在薛记旗袍店门前停下来时候,早已守候门前的洪三立刻上前开门,恭请二奶奶入店。
露伶春见洪三如此乖巧,心中稍稍一喜,但转念又记起他早上说的刻薄言语,冷笑道:“还挺有办法的嘛……”
洪三点头哈腰道:“二奶奶发了话,洪三哪敢怠慢啊?”说着,洪三开门,三人前后进了店。
洪三刚一关门,就听到露伶春娇腻的喊声:“薛老板!”洪三被这声震得全身一麻,扭头看时,见一名油头粉面的白面小生从里屋笑吟吟地走出来。
这白面小生穿一袭白色长袍,梳着黑油油的大背头,脸上胡须修剪得很干净,细细窄窄的金边眼镜凸显出一副文质彬彬的姿态。他看到洪三时,愣是踟蹰了下,脸上笑容一僵,尴尬望向露伶春,轻声细语道:“露小姐……”洪三听到他不男不女的声音忍不住又是全身一麻……
露伶春指着洪三介绍:“霍老板新给我换的跟班,叫洪三。”又把那白面小生介绍给洪三:“洪三,这位薛二薛老板,可是上海滩一顶一的妙手裁缝,什么样的布料经他的手做得了,那都是无价之宝。”
洪三隐隐觉得这薛二脂粉气似乎有点过了。一个大男人,不仅脸色白得像是涂过染料一般,就连说话声音也有点娘声娘气。莫非只有这种人才能懂得女人的心思吗?否则,他又能怎能将旗袍做成让女人满意的样子?
这些只能腹诽的话洪三自然不敢贸然出口,忙摆出一副久仰的表情,寒暄道:“原来这位就是薛二薛老板啊,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薛二谦虚道:“二奶奶过誉了。”
“哪里过誉,都是良心话。”露伶春款款迈到薛二身畔:“薛老板,有劳再帮我量量尺寸吧。我打算做一件水绿色的旗袍,配我这副新镯子呢……”说着,亮出自己雪白的手腕,腕上套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手镯,果然极为好看。
薛二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露伶春的手腕上,啧啧赞道:“真是好物件,剔透得很。小的一定好好做一件相配的新衣裳,包您满意。”
露伶春朝薛二眨了眨眼,回身吩咐洪三两人:“你们俩把我买的东西先送回府上去,然后再派个司机来接我。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衣裳做得了就回去。”
“是。”洪三和丫鬟刚一答应,露伶春婀娜迈步,在薛二的尾随下进里内屋。
洪三看二人的身影颇有暧昧,便轻声问身边的丫鬟:“二奶奶是薛老板的老主顾了吧……”
丫鬟道:“是啊,至少大半年了。”
洪三嘀
咕道:“即是熟客了,做件旗袍尺寸还用重量吗……”
丫鬟立刻打断洪三:“臭嘴!不该问的少问!”
晚上,洪三回到英雄赌坊。这一整天的跟班跟下来,只累得他腰酸背疼、口干舌燥。正在门口看场的齐林看见洪三,兴奋地迎了上来:“三哥,第一天当差感觉怎么样啊?”
洪三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女人啊,有一个算一个,真难伺候……”话音未落,洪三的脑袋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啪!洪三惨呼一声,扭头看时,竟然林依依直勾勾直看着自己。
“抱怨谁呢?”林依依不讲理地问道。此时的林依依依然扮作男装,只是在洪三面前没再假扮男人腔调。
洪三连忙解释:“一爷,没说您……谁敢抱怨您老人家啊。”
林依依咄咄逼人地问道:“没说我说谁呢?”
洪三忽然觉得:林依依今天打他时所用的力气似乎小多了,莫非这个假爷们今天也学会“怜香惜玉”了?说道:“我是说算我倒霉,今天碰到个母夜叉,比您还难伺候。”
林依依听罢,扬手又要打。洪三却早就嬉皮笑脸地跑到一边,调侃道:“不对不对!是我口误!没您难伺候!”齐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依依一瞪眼:“小林子,你是不是也讨打?”
齐林连忙敛笑道歉:“一爷,小的不敢……”转而岔开话题,问洪三:“三哥,我什么时候能进永鑫公司啊?”
洪三摇头:“看眼前这势头,我还自身难保呢……”
林依依这才问起洪三的际遇:“你不是进了霍公馆了么?哪儿来的母夜叉?”
“是啊。”洪三抱怨道:“我也以为是什么好差事,没成想霍天洪把我安排给了他的二房,一个唱戏的,极难伺候,待我连个下人都不如!”
林依依一听就乐了:“二房?露伶春吧?”脸上笑容竟似无比灿烂。
洪三一愣:“连你也知道?”
齐林也笑了,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整个上海谁不知道?当年可是一等一的角儿。那时捧她的人可多了,后来她却嫁给了大自己三十岁的霍天洪做了二奶奶。听说霍老板对她言听计从的,什么都依着她来。三哥,我觉得现在伺候这么大个角儿,应该是好事啊……”
洪三没好气地道:“好事?要么换你试试?”
齐林一脸激动地说:“行啊!”
林依依上前道:“霍天洪把你派给自己最宠幸的露伶春,说明他至少很信任你,你要坚持下去,凭你的不要脸搞定个女人还不简单?”
洪三点头,自言自语道:“也是啊……放眼天下,还有我洪三搞不定的女人?除了……”林依依似乎猜到洪三要说什么,再次朝洪三怒目而视:“除了什么?”
洪三连忙圆场:“您一爷当然不算女人,您是爷!”林依依凶巴巴地瞪了洪三一眼,扭身离去。
齐林见林依依关了后门,这才问洪三:“今日你举荐华哥没?结果如何?”
洪三道:“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然没问题啦,林子你放心,先把华哥拉进去,下一个就是你。凭我们兄弟三人,三大亨能干的事,我们也一定可以!”
齐林满怀希冀地点点头:“三哥,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