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月心足足昏睡了三天。
在这三天三夜里,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境。
有时是带着大墨镜的洪大光,豪爽的朝他挥挥手。
然后,任凭师月心在身后如何呐喊,他也走得头也不回。
有时,仿佛又与孙裳香回到了灼热难耐的火云窟底。
汹涌岩浆冲天而起,化为数道火龙,张开血盆大口,当头朝师月心吞来。
更多时候,他发现自己正与一名身穿素白长裙的女子,奔走在山野之间。
两侧崖壁高悬,怪石嶙峋,那名女子身形曼妙高挑,背对着师月心,只露出一张模糊的雪白侧脸。
迷迷糊糊之间,师月心只觉那人像是许久不见的小曼,又像是横眉竖目的管雪……
可等他想要仔细瞧瞧,那张侧脸,又变成了娇媚可人的柳盈盈。
高崖间特有的清风吹来,拂起那女子的满头青丝。
纷纷扬扬,出尘写意。
撩到师月心的额头之上,有些发痒。
突然,快步而行的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玉石般的倾世容颜。
眉心处,一点朱砂如血。
那,赫然是玄冰窟内的冰封少女。
“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蹙起秀眉,冷冰冰的问。
师月心豁然一惊,蓦地睁开了眼睛。
三天没有见光,此刻那一拥而入进视野的光线,刺得眼睑生疼。
他抬手挡在额前,却是感到头顶香风一动。
一张惊喜交加的俏脸,顿时占据了整片视线。
“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孙裳香嫣然一笑,扶着犹自有些头昏脑胀的师月心,慢慢在床头坐起。
“我睡了多久?”
师月心随口问了句,抬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小屋。
罗帐牙床,雕花木窗,靠墙的一座檀木台上,立着一枚梳妆镜。
台面一角,还丢着柄牛角玉梳。
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水味道,师月心脸色古怪,不由得朝孙裳香望来。
“……这是我的房间,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呢。”
她俏脸微红,笑着解释了句。
“三天三夜……”
师月心眼神恍惚了下,没想到那连续的黑甜怪梦,将他纠缠了如此之久。
“对了,五长老他们没事吧?”
心里一动,师月心连忙问道。
“嗯,都没事了,他们肩头的琵琶骨被凿穿,我已经让人用谷内最好的疗伤药送去。”
“他们自己也精通医术,相信没有大碍,很快就能恢复伤势……只不过,一身的功力,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说到这里,孙裳香露出一抹惋惜之色。
“至于二长老一脉的人,已经被逐出了药王谷,算是清理门户,剜除了一颗大毒瘤。”
似乎知道师月心心中所想,孙裳香接着为他介绍道。
“对了,那天夜里,那具叫做丙三的尸鬼,身前是我一个极为重要的朋友,他的遗体……”
想到那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洪大光,师月心心里除了内疚,更多的,是感到一股悲愤。
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没想死后,却被人炼制成怪物,被当做奴仆来驱使。
这让师月心很是窝火。
“竹山教,我记住你了。”
心里默念了句,师月心深深吐出口浊气,压下心间那堪堪冒头的杀机。
“你那个朋友……怕是有点麻烦了。”
提到那些模样可怖的尸鬼,孙裳香似乎心有余悸,俏脸略微变得有些发白。
“当时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莫名其妙裂成无数碎块,最后只勉强拼凑出了十具尸体……”
“也不知道拼接得对不对,都让三长老当夜便下令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撒在谷内的药园里。”
“入土为安,也好。”
师月心默然了下,点点头,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孙裳香小嘴微张,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语。
可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默默陪着师月心,抬眼望向雕花木窗外,那遥远天际的悠悠流云。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师月心从木窗那头收回目光,将眼神落在孙裳香的衣衫之上。
他自嘲般淡淡一笑,道:“比如,这身明显不一般的服饰?”
数次与药王谷弟子接触,师月心对于他们的服饰等级,大概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普通弟子的服饰,仅仅只是件黑色大衣。
而稍微有点地位的内谷弟子,服饰上则是用金色丝线,绣着各式药草模样。
眼下孙裳香所穿的这一身长裙,款式雍容大气,双袖绘有流云图案,明显品质不凡。
最为重要的是,在那衣襟位置,绣着一朵极为华贵的暗红花朵图案。
师月心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地火红莲。
也就是说,孙裳香这身华贵的古式窄袖长裙,是专为她定做的。
试问,若是一个普通的药王谷弟子,如何能够享受这等殊荣?
孙裳香咬着红唇,避开了师月心的目光。
她望向木窗之外。
沉默半晌。
孙裳香低低开口道:“对,对不起……”
“我的亲爷爷,是上任药王谷谷主……”
“我,从小在谷内长大,但没有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只是以为,我是三长老从谷外抱养的弃婴。”
孙裳香泪流满面的转过头,怔怔望向师月心:“对不起,我,我利用了你……”
师月心摇摇头,问道:“这件事,五长老知道吗?”
“只有三长老一个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那就好。”
心里暗暗一叹,他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孙裳香,感觉冥冥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出现了道低低的迸裂之声。
师月心抬起手,动作轻柔,为孙裳香一点一点擦去泪痕。
“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你真的不怪我吗?”
孙裳香一把握住师月心的手腕,眼眸哀伤。
她想过种种可能,师月心会对她生气,发怒,甚至翻脸……
然而,比起那些,孙裳香更加不愿意,面对师月心眼下的云淡风轻。
当别人不在乎你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情绪波动呢?
巨大的失落感,死死抓住孙裳香的一颗芳心。
似乎想要将其扯进,那永夜般的无尽深渊。
因为一直刻意隐藏身份,孙裳香从小,便是谷内地位最弱小的孩子。
有次受了欺负,她跑去向三长老哭诉。
不料一向和蔼可亲的老人,却对她大发雷霆。
说就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怎么能当堂堂的一谷之主?
后来,当那些孩子再打她,骂她,说她是谷外来的野种,从小就死了爹妈……
甚至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往泥汤里按。
小女孩也只是咬死嘴唇,一声不吭。
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委屈。
而是从那些日子开始,她学会了麻木。
千方百计,苦苦煎熬,如今终于如愿,坐上了谷主宝座。
而且谷内势力最大的三位长老,都已经两败俱伤。
再也没谁,能够威胁到她的地位了。
这种掌控全谷的感觉,仿佛君临天下,俯瞰万里锦绣山河。
可是,她却失去了一段极为看重的感情。
哇的一声,孙裳香娇躯颤抖,扑进师月心的怀里,嚎啕大哭不停。
“你也不必自责,做的这一些,都是我自愿的。”
师月心轻轻拍打少女的后背。
嗅着孙裳香发丝间的幽香,师月心轻声道:
“其实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你陪着我九死一生,却似乎对五长老等人的安危并不关心。”
“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
“你想要的,一定还有其他东西。”
“而这种东西,在你心目中,早已超过了五长老等人的生死。”
说完之后,师月心轻轻扶着孙裳香消瘦的香肩,把她从怀里推了出来。
仰头靠在床头,师月心望着那绣着鸳鸯图案的大红帐顶,胸口有些发堵。
怎么可能不心痛呢?
几天的时时刻刻相处,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几分她的影子。
但,也仅此而已了。
“师月心,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好不好?”
孙裳香妙目发红,拼命抹去满脸泪痕,哽咽哀求道。
“嗯,好。”
师月心帮她理了理额间的乱发,淡淡一笑。
然而,孙裳香俏脸一白,从师月心的笑容里,读到了一种陌生之感。
她瞬间就明白了。
怅然若失起身,她深深望了眼师月心,咬着嘴唇,快步离去。
“唉,女人啊,真是麻烦……”
从门口收回目光,师月心低低呻吟了声。
一头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一滴淡不可见的浊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爬下。
冰凉刺骨,透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