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张孚敬慢慢睁开了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苏正真,也不是他熟识的任何一个人。
此人眉清目秀,胡须修美,以至于张孚敬见了都不由有些自惭形秽,于是选择闭目养神,假装未苏醒过来,企图蒙混过关。
不过眼前这个美男子却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异常,不愿轻易放过他,见状略带笑意地出言调侃道:“醒了?我的圣监察御史大人?”
张孚敬闻言脸红不已,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是何人?这里是何地?”
“我乃圣命钦差,夏言!”夏言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夏言?夏公谨?夏喷子?
他不是被“提拔”去通政司养老了吗?
他何时成了圣命钦差?
张孚敬一时间呆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没死?
“别傻愣了,你的命岂能这么容易被老天收走?”
“如若不是陛下集整个太医院之力救你,你现在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你这匹夫的圣眷之浓,可是令无数人嫉妒地咬牙切齿啊!”
“到底发生了何事?伍嘉年如何了?苏正真呢?而且你不是在通政司养老吗?为何成为了圣命钦差?”
张璁只觉百爪挠心,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你重伤垂死,苏正真及时率领卫军赶到,才险而又险地救了你一命!”
“再晚一步,你就魂归泰山了!”
“陛下得知消息后震怒无比,命锦衣卫战部将所有涉案官员全部下狱论罪,或者说还活下来的官员!”
“你可是捅出了一个大篓子,此事堪比太祖当年的“郭桓案”!”
“至于你,到现在整整昏迷了一个月,几乎半条腿都迈进了鬼门关!”
“陛下命太医院院使薛己日夜兼程地赶来了太原府,硬生生地将你抢救了回来!”
“不过你的手指却是实在是没辙,薛己也无能为力!”
张孚敬看着自己左手上的断指,脸上不由一阵黯然。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其实你现在可是赚大了!”
“你这竖子何以如此羞辱老夫?”
张孚敬怒不可遏地质问道。
夏言撇了撇嘴,满脸羡慕地解释道:“在陛下眼中,即便你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还是觉得你立下了大功!”
“陛下亲封你为“九指御史”,并在我通政司的官报上大书特书你的英雄事迹,命通政司广为传播,民间报业也必须刊载!”
“随着官报的不断发行,如今大明各地百姓都知道了你这位有勇有谋的圣监察御史大人,你这“九指御史”的贤名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了!”
“而且各地的青楼才女将你的英勇事迹改编成了话本,各大青楼酒馆纷纷传唱演绎,九指御史之名彻底传遍了大江南北!”
“不少青楼名伎可都是放出了话来,想要同你这位九指御史共度余生啊!本官可都是羡慕得紧啊!”
“甚至不少太原府的百姓都已在家中自发为你立了香火牌位,日日为你祈愿修福,就是盼望你这“九指御史”能够早日康复,继续惩奸除恶!”
“而且陛下将山西道的御史全部革职下狱,山西布政使司一众高层全部被勒令回京述职,等待他们的是三司会审!”
“由嫉恶如仇的内阁大学士费宏任主审官,这些曾经的封疆大吏不死也要脱层皮!”
“居乡六载的俞谏俞良佐被陛下起用为新任山西布政使,总督山西军政事务,以后由你负责监察整个山西!”
“如今你这九指御史可是堪比封疆大吏了啊!”
九指御史?
这位圣天子还真是会取名啊!
张孚敬不由摇头苦笑,心中无奈得很。
这背后若说没有锦衣卫的谍部成员在暗中推波助澜,打死他张孚敬都不相信!
陛下这是要“造圣”吗?将他张孚敬打造成一个圣人?
还有这所谓的封疆大吏,徒有虚名罢了。
权势再大的封疆大吏,也救不回被伍嘉年杀害的百姓,这其实是他的错!
张孚敬心中感慨万千,不过好歹算是保住了一条命,还能继续为陛下效死,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片刻后张孚敬突然神情紧张地问道:“苏正真人呢?你为何避过了他?为何不见他人?难道他因为救我而战死了?”
夏言并未回答,而是沉吟不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张孚敬见状心中一片惨然,苏正真死了?
说到底还是他亲手将苏正真送上了绝路,他愧对这个锦衣卫的百户!
一想起当日跪在地上不断流泪叩首的苏正真,张孚敬夜也不由热泪盈眶。
原本以为死的人是他,苏正真尚且能有一线生机!
却没想到造化弄人,活下来的是他这个百般无用的老书生,死的是那个英勇无双的耿直少年!
他张孚敬还平白占了苏正真的泼天大功!
一想起赴任途中,那个少年平日尊敬地望着自己,羡慕地看着自己写字,张孚敬的心中就隐隐作痛,引发了伤势,顿时剧烈咳嗽了起来。
夏言见状不由气笑了,没好气地说道:“他人没事,不过却是有大麻烦了,被陛下派锦衣卫战部押解回京了!”
“这是为何?苏正真才是最大的功臣!”
“此次能揪出伍嘉年这噬人恶虎全是他一人的功劳!”
“而且他还救了老夫的命!”
张孚敬闻言愕然,惊怒交加之下情绪激动地厉声质问道。
夏言示意他稍安勿躁,等张孚敬平静下来后,淡然出声道:“他的确是立下了功劳,但他不该将这太原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几乎屠杀了个干净!”
“如若不是他清楚伍嘉年这狗贼活着还有用,那伍贼现在也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亲手打断了伍贼的双腿,伍贼的骨头都被打断了!据说是替你报仇!”
张孚敬闻言懵了,他记得自己初入太原府时,见到百姓们的惨状,忍不住想要自己的圣监察御史印章,就是想调兵杀光这些贪官污吏,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但被苏正真坚决地拒绝了,张孚敬却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做出了此事!
此时张孚敬现在才反应过来,苏正真当初拒绝自己的真正原因!
如若他当日真的动用了调兵之权,现在被押解回京的就不止是苏正真了,还有他这个重伤垂死的圣监察御史!
“这不公平!”
“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张孚敬梗着脖子怒吼道。
“公平?他杀了上千条人命!而且还大部分都是官员!陛下能保住他的性命就不错了!”
“你是不知道,满朝文武集体弹劾苏正真那恐怖的场面,即便连陛下都有些焦头烂额!”
“若不是陛下执意维护,苏正真早就是死人了!”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苏正真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行走在阳光之下了!”
张孚敬低头喃喃自语道:“这不公平,他于国有功啊!于民有功啊!”
夏言不由叹息了一声,厉声训斥道:“张茂恭!你是不是昏迷久了,脑袋都睡傻了!”
“如若你还抱着这样幼稚的想法,那陛下当真是看走眼了!”
“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不知人间疾苦!”
“有些人却是平民农户之子,不得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即使如此还要被伍嘉年这样的贪官污吏欺压迫害,生活地苦不堪言!”
“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张孚敬低头不敢回应,这些他不清楚吗?
他比夏言还清楚!
但他心中不甘,他替苏正真感到不值!
出生入死为国立下大功,拯救了无数百姓,换来的却是满朝文武的集体弹劾!
这公平吗?
“公平是相对的!”
“只有地位等同之时,才有公平可言!”
“只要等到陛下执掌大权,他即便让苏正真封侯拜相,群臣又能如何?”
“他们敢说一个不字吗?他们敢像现在这般逼迫陛下吗?”
“说到底,这群满朝文武就是不想让陛下亲政!”
“原因,想必你也知道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陛下对你的期望远在我之上,希望你不要令陛下失望!”
“与你同行的五名进士,只救回来了两个,节哀!”
夏言说完,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你欲往何处去?”张孚敬不由出声询问道。
“杀人!”夏言头也不回地大笑道,留下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戾气的背影!
张孚敬和一个锦衣卫百户苏正真都杀了整整上千人,他这位手持尚方宝剑的圣命钦差又怎会按耐得住!
他夏言,可不是只会弹劾朝臣的喷子啊!
“杀人?”张孚敬嘴中喃喃自语,他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关键之处。
“是啊!杀人!”
“杀尽这天下的贪官污吏!”
“杀尽这天下的伍嘉年!”
“杀尽这天下所有该杀之人!”
张孚敬心中为随行的新科进士壮志未酬而伤感,为苏正真受到的不公遭遇而感到不值,感到愤慨!
他看着自己的断指,眼角流下两行浊泪。
这天下,从古至今,都没有公平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