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年十二月,严冬来袭,大雪封城。
帝都紫禁城,朱厚漫步在御花园中,看着纷飞的雪花,凝眉不语。
片刻之后,朱厚突兀地开口问道:“沐绍勋……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无子!”
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急忙躬身答道,苍白的面孔上不见任何表情。
“无子!无子啊!”
朱厚低声喃喃道,表情难看至极。
“从他沐氏一族中挑选品行优良者承袭国公之位,沐氏为我大明镇守云南百余载,不能让黔国公断在这儿,还有册封其女为‘彩云公主’,待遇品秩与福临、锦衣相仿!”
顿了片刻,朱厚又问出了一个更加不愿面对的问题。
“杨爱卿……当真无后吗?”
“无子,无女,家中仅有一老妻!”
黄锦直白残酷的回答,宛如利剑一般刺痛了朱厚的心。
他很难想象得到,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着那位大明军神为大明奉献了一生,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家国!
但可笑的是,他自己却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
“从他亲族之中择一良家子过继给杨爱卿,延续他的香火,还有册封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去办吧!”
黄锦躬身领命,谁料才走出几步却“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之中,随即哼哼唧唧地假装卖力拔出深陷积雪中的双腿。
朱厚见状没好气地笑骂道:“行了,别装了!”
“狗奴才,就你这拙劣的演技,骗得了谁?”
黄锦闻言非但不慌,反而笑嘻嘻开口道:“陛下,这可是大喜啊!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准是个好收成!”
朱厚闻言脸上亦是难得出现了笑意,点了点头赞叹道:“对啊,这场雪,下得好啊!百姓们明年的收成一定不错!”
“全赖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黄锦不着痕迹地拍了一句马屁,急忙抽出了腿屁颠屁颠地前去传令。
“慢着,先去通知皇后与一众妃嫔,带着那群小崽子来御花园,难道今日有闲暇,朕教他们打雪仗!”
朱厚叹了口气,将忧思埋藏在心底,转而笑呵呵地下令道。
“哎哎哎,好,奴才这就去!”
黄锦闻言喜出望外,急忙点头称是。
只要陛下高兴,他也就高兴。
不过片刻,陈皇后带着一众妃嫔喜气洋洋地赶来了,还有一群闹翻了天的小崽子们。
福临与锦衣正一左一右地揪着皇长子彭奴的耳朵,在后者的哀嚎声中来到了朱厚面前。
“父皇,这臭小子又仗着大力欺人!”
“对啊,父皇,您看他把金刚奴额头都打红了!”
朱厚一手抱一个,将两个小棉袄抱在怀中,怒视着小彭奴。
锦衣已经被朱厚收为义女,入了皇氏族谱的义女,地位与福临一般无二。
原本趾高气扬的小彭奴眼见父皇吹胡子瞪眼睛的可怕模样,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而后跑回了母妃身边。
陈皇后见状不由娇嗔道:“陛下,您这未免也太偏心了!”
“对啊!太偏心了!”
“就是就是!哪有这般宠女儿上天,视儿子为草芥的说法!”
有了陈皇后出头,一众妃嫔七嘴八舌地纷纷出言“声讨”朱厚,令他头疼不已。
“行了行了,小崽子们都过来,朕带你们打雪仗!”
“呜呼!父皇万岁!”
“父皇万岁!”
一众皇子皇女顿时欢呼了起来,在雪地之中疯跑着撒欢。
朱厚难得化身为慈父,同他们开开心心地玩了个痛快。
一时之间,御花园内充满了欢声笑语,逐渐驱散了朱厚心中的阴霾。
妃嫔们则有说有笑地闲话家常,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嗔怒着呵斥偷袭陛下的小崽子们。
众人仿佛心有灵犀,不去考虑那些烦心之事,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欢乐时光。
但上天仿佛是故意与朱厚作对一般,当黄锦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后,他心中顿时升起了极度不安之感。
黄锦察觉到了朱厚的目光,他也不愿在此刻惊扰这位难得露出笑容的圣天子,但他心中更清楚那位贤相在圣天子心中是何等地位!
倘若现在不说,那他黄锦必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敢再有所迟疑,黄锦双腿一软径直跪了下去,泪眼婆娑地开口道:“启禀陛下,贤相大人病危,杨慎已经赶回府中去了!”
脑海之中轰然一声炸响,朱厚如遭雷击!
贤相病危!
杨廷和!
“准备马车!快!”
片刻之后,一辆马车疯狂驰骋在帝都街道之上,百姓见状纷面露惊异之色。
因为那马车……是皇室之物!
“快!再快一点!”
朱厚焦急不已地暴喝道,即便马车之内烧有供暖的碳火,但他依旧感到手足冰凉!
“老东西,一定要等着我!”
自入京那日起,朱厚便与杨廷和缠斗良久。
这位不世出的奇才,苦苦熬过了魑魅横行的正德一朝,铲除了阉竖钱宁、逆贼江彬,压制了死对头王琼、王阳明,在武宗骤崩、新帝未立之前,主持朝政,总揽大权,满腔抱负终于得以施展!
简短的三十七日内,他成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擎天之臣!
但这却与渴望尽快临朝执政的朱厚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二人之间的数次争斗随即接连爆发。
最终,以杨廷和黯然致仕收场!
而后这位擎天之臣,与贤相谢迁为伴,以游览山水为名巡行四方,惩治不法,虽身处乡野却依旧忧国。
当圣天子破天荒地宣布革新军制,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师,自请坐镇北疆,安抚士卒,与他们同食同寝,在北疆苦寒之地生活了整整三载!
新军既成,杨廷和回京复命,当圣天子提出全面变法之时,他未曾有过丝毫犹豫,当即接过了这个重担,走上了一条艰险无比的变法之路!
直到重疾爆发,直到卧床不起,直到再无能为力!
这位擎天之臣,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明!
在朱厚心中,他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比之袁宗皋更甚!
马车戛然而止,朱厚径直跳下马车,快步走进了杨府之中。
杨廷和的儿女们早已跪伏在外,神色悲戚。
九死一生的余承勋同样在场,其妻子杨氏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朱厚的到来引起了阵阵惊呼,但他却未作丝毫停留,径直冲入了房间,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杨廷和。
“老东西,你就不能再多撑几年?亲眼见见朕的太平盛世?”
朱厚见状笑骂道,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床边的长子杨慎想要行礼,被朱厚挥手打断,而后识趣地走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谁也不知道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屋外的众人只听闻圣天子夹杂着颤音的大笑之声,以及突如其来的啜泣之声。
嘉靖十年十二月中,翰林大学士、新政推行者、太保杨廷和病逝,帝辍朝十日亲作祭文,谥号“文正”!
同年十二月末,心学宗师、都察院都御史、现世圣人、平乱侯王守仁病逝,追赠“太子少师”,谥号“文贞”,帝钦命从祀于孔庙!
这两个绝世奇才,阴差阳错之下成了争斗一辈子的对手,却一前一后地相继离世,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于朝堂而言,无疑杨廷和胜了一筹,贤相之名家喻户晓。
但于学术而言,王守仁成就的高度令人绝望,一代心学宗师始终屹立于泰山北斗之巅!
于谥号而言,“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是文人道德的极至。
获此殊荣者如范仲淹、司马光、李东阳等,皆是一朝之肱骨重臣。
而“文贞”则稍次于“文正”,显然杨廷和更胜一筹。
但不可否认的是,朱厚这位圣天子心中夹了私货,他与杨廷和之间的情谊非王阳明可比。
或许二人唯一能够公平争斗之处在于,谁活的更久,那结果自然显而易见:王守仁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