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提点令严嵩明白了一件事,极其关键的一件事。
那位圣天子并非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甚至根本未曾对自己抱有敌意。
夏言设宴的目的是想提醒自己,切莫自乱阵脚!
逐渐冷静下来的严嵩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没有了死亡的时刻威胁,严嵩恢复了以往处变不惊的常态,坐于书房内思索着如何破局。
王守仁决绝的态度是严嵩从未想到过的,且不说二人先前那是故交,曾在一起研究经义,对其颇有好感。
何况他严嵩是还王守仁名义上的下属,即便如此他也拒而不见,甚至有意羞辱!
一想起当日之事,严嵩便气得暴跳如雷!
他严嵩养望养了数十载,以“雅士”自居了数十载,顷刻间便毁于一旦!
这个王阳明心性之薄凉简直令人作呕!
王阳明与夏公谨相比,简直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伪君子!
严嵩稍缓心中的怒火,嘴角冷笑道:“王阳明,你不帮老夫,自会有人帮老夫!”
“算算日子,元明应该快抵达京师了吧?”
严嵩眺望着远方,心中思绪万千。
距离东华商会主持的竞标大会还有三日,帝都的繁华可谓是空前绝后,大有重现当年孝宗之弘治中兴气象,令无数耄耋老人嗟叹不已。
若是没有那正德十六载的昏暗时光,只怕帝都始终都是这副人声鼎沸、欣欣向荣的盛景!
这场由圣天子授意、东华商会主持的“竞标大会”已经成为牵动无数人心的盛事,不仅各地的富商巨贾,不少知名大儒、门第世家、行业翘楚也纷纷远赴万里抵达京师,只为一睹帝都的风采!
湛若水便是入京洪流之中并不起眼的一位,但“甘泉先生”之名实际上可是响彻整个大明帝国!
“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吕柟与罗钦顺!”
朱厚低声念出了这句大致描述此刻大明学术界执牛耳的四人,传播“心学”的王守仁与湛若水,坚守“理学”的吕柟与罗钦顺!
如今正值程朱理学困乏支离、王湛心学盛行天下之时,不少原本习从程朱理学的士子纷纷倒向了心学。
就连罗钦顺这位江右大儒也于程朱理学中开陈出新,宣扬提倡“气学”,大有自行开宗立派之势。
“王湛心学”能够在程朱理学的绞杀之下迅速传播、发展壮大,除了王守仁的功高劳苦外,这位甘泉先生可谓是功不可没!
“湛若水啊!这位教育家怎么突然来京师了?”
朱厚满脸疑惑地望向魏彬,心中纳闷不已。
这位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家,在大明各地创办了书院近四十所,弟子多达数千人,遍布大江南北,极大地促进了“心学”的发展与繁荣!
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学者雅士,无事定然不会前来帝都这个达官显贵云集之地!
这位无心仕途的大才,朱厚不相信他为了这“竞标大会”不惜远赴万里。
魏彬急忙答道:“据传闻,甘泉先生与严大人乃是至交!”
“唔……原来是严嵩请来的帮手啊!”
魏彬这句话可算是解开了朱厚心中的所有困惑,局势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前些日子严嵩求助于王守仁不成,反受王艮羞辱,以至于彻底乱了阵脚,随后又在夏言的提点下恢复了信心。
这位“甘泉先生”此次入京定然不会是为了一睹帝都的风采!
“这倒有点意思了啊!”
王守仁与湛若水虽是至交好友,却也是学术诤友!
二人的理念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在"格物"与"格心"、"天理"与"良知"上进行了激烈论辩,并分别以"随处体认天理"与"致良知"的为学宗旨分庭抗礼!
而湛若水与严嵩有着同年、同门、同僚之谊,两人交往相当密切,以至于因严嵩遗臭万年的骂名,湛若水对严嵩的溢美之词、奉承之语反倒成为了他趋炎附势、党附权奸的有利证据,平白惹上了骂名。
如今王守仁与严嵩交恶,湛若水又在严嵩的求助下远赴京师,那王守仁会如何自处?
“严嵩啊严嵩,未曾想到你的魅力挺大啊!”
朱厚由衷地对这位权奸的魅力而赞叹不已。
诚如朱厚所料想,王守仁现在简直都要气疯了。
当日严嵩来访,他因不想平添麻烦选择避而不见,而非直言拒绝,便是为了照顾这位故交的颜面,让他知难而退!
但王守仁万万没想到,严嵩竟会不要面皮地跪于自家府邸门口,高声求见,以此相逼!
王守仁同样也没想到,王艮这个孽徒竟然敢上前羞辱于他,以至于二人如今的情谊荡然无存!
更让王守仁怒火攻心的是,好友湛若水竟应严嵩之请不远万里,赶赴京师!
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湛若水,王守仁气得青筋暴起。
“元明,你为何要入京参与此事?”
“如今正是我心学发展的大好时机,万万不能惹祸上身啊!”
王守仁是真的不能理解,他与湛若水一人居于庙堂之上掌控大权、提供庇护,一人游于乡野之间广收门徒、创办学院。
在他二人数十载的艰苦努力下,如今心学终于成为了主流学说之一,正在各地蓬勃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在这个关键的时机,一向不喜仕途的湛若水竟为了那个严嵩赶赴京师。
这帝都岂会是这么好入的!
何况当今圣天子又是一个见了贤才就走不动道的“圣贤君主”!
只怕湛若水一入帝都,便再难随意而行了。
王守仁神色不善地瞪着湛若水,希望他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于王守仁的质问,湛若水面不改色,依旧笑意盈盈地答道:“老夫只求问心无愧!”
“不论惟中做了何事,害了何人,老夫只认那个与我吟诗作对、赋诗酬和的严惟中!”
“如今好友遇难,老夫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王守仁闻言勃然变色,怒斥道:“你这些年是清闲够了,那老夫呢?”
“老夫辛苦了这么多年,为了什么?”
“湛若水,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湛若水只得摇头苦笑,不敢出言反驳,入京之前他的心中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诚如他所言,让他湛若水坐视严嵩遇难,他做不到!
“圣旨到!”
一声尖锐嘹亮的高喝声打断了沉默的二人,王守仁心中暗道一句“果然”,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湛若水。
“今有大才湛若水,性资笃厚,问学宏深,策骏贤科,蜚声翰苑,经帷进讲,启沃唯勤,野有遗贤,朕心难安!”
“故着湛若水为翰林院大学士,即刻赴任,钦此!”
接下圣旨的湛若水满脸的苦涩,王守仁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径直离去,留下甘泉先生一人在原地不停叹息。
未曾料想,兜兜转转数十载,还是躲不过这权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