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瑶光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足够精彩，也够跌宕起伏，可以笑对人生，值得晚年慢慢回味。

经历过少女怀春，又经历过恋人死别，遭遇过九死一生的劫难，也有过百里无一的顿悟造化，这样的人生怎么看也绝沾不上“平淡”二字，乃至被周围许多人艳羡称赞，以为不枉此生。

但今天发生的事，让瑶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困惑。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不敢再妄下定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眼前的荒谬便是终点。

由于方才受乾坤太玄阵压制，瑶光无力负担全身沉坠感，被迫趴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后被元真道长甩着拂尘轻飘飘扔出了中心区域，不偏不巧从四肢跪地的姿势掀翻成四脚朝天，也正因为此，仰视天空的瑶光看到了她这一辈子最难以置信的画面。

通常情况下，当磅礴的灵气从兵器的刃口迸发，释放出的攻击效果可以从颜色、速度、招式来判断强弱。

颜色能区分灵气的浓淡多寡，速度能看出修为的强弱高低，而招式的技巧受修炼功法影响。

但这些众所周知的武道常识，在那一道闻所未闻的斩击面前全部失效了。

招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那么平平淡淡的一斩，直来直去单纯得像是初学者的懵懂模样。

斩击的速度也只能用缓慢来形容，明明对着空气挥刀，却仿佛将刀刃嵌在铁块中劈砍。

最终脱离刀刃而出的灵气黯淡得难以辨识，以致于分不清五行颜色，更看不出强弱高低。

就是这么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斩，击破了那闪耀着绚烂光华的法宝金衣，斩落了长久以来睥睨天下的无量山掌门，杀死了东林河洲民众心目中的神明。

无量山掌门赵铭阙，从左肩到右腹，被劈开了一道可以看见对面蔚蓝天空的巨大豁口。溅射的血水在空中喷洒如雨，无力的身躯直直坠下，砸在坚实的冰层上成了一摊软泥。

“不——！”

惊人剧变之中，太白天尊是第一个做出应对之策的人。

转身，疾驰，运气，挥剑，一气呵成，饱含着愤怒与仇恨的剑道功法化为一柄亮如烈日的刺目剑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往站在冰面上的壮硕身躯刺去！

谁也不知道朔月天尊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只看到这位无量山刀圣此刻双手各提着一把六尺长刀，左边漆黑如墨，右手银白似雪，站在那一脸漠然，仿佛在低头沉思人生哲理。

叮！

名为月光的银白长刀高举，硕长的刀刃不偏不倚斩在剑光之上，劈散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为什么……？”仿佛比太白天尊的剑光还要迅速，说话时元真道长的身形已经到了赵铭阙的尸体旁，看着脚下已经再无一丝生机的掌门，元真颤抖的声音低沉而困惑：“你既已经练成……何必还和他……计较？”

“我忍了他二十三年。”此刻的朔月天尊不复见原先的怯懦羞涩，刚毅的面孔只剩浓浓的恨意和残酷的冷漠：“总要收回利息。”

“原来你一直在等。”元真微微闭目，仰天深吸匀喘，神情憔悴，苦涩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也许我早该听他的……”

“你本有机会让他听命于你！”朔月天尊几乎怒吼着打断元真道长，满脸忿忿不平之中带着浓重的遗憾，低沉叹道：“可是你没有……你只想保持脱尘出世的清高，哪怕葬送其他师兄弟的命运！”

元真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师弟，似有话说，最终却低下头一言不发。

“元真你也想谋反吗！？”太白天尊双目赤红，飞掠而来又斩一剑，怒喝道：“还不快拿下这畜生！”

轰！

迎接太白天尊的是一道黑光，左手黯黑长刀好似挥毫巨笔，泼洒出一道浓墨，狠狠抹到了太白天尊跟前。

“你这怪胎……”不得已，太白天尊转攻为守，临时变招抵挡，横剑竭力护住周身，但依旧被强大的攻击震得双臂酸麻，已不敢再靠近，只能原地手握长剑，怒视这位长久以来都被视为异类的师侄。

“无量山剑圣……哼！”朔月天尊李长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不远处的元真暴起发难，直接转过壮硕的身躯面对与自己并称刀圣剑圣的师叔，满脸不屑鄙夷，反呛道：“你也配？”

太白天尊怒极，气得脸部都快变了形，恨不得当即把李长生碎尸万段，可是元真不出手，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是无量山剑圣，一个是无量山刀圣，外人以为这两位代表着无量山剑术与刀法的巅峰，心中无不高山仰止。

可实际上的差距，太白天尊心里最清楚不过。

即便比李长生年长一辈，多修炼几十年，太白天尊也自知武力不如对方。被赵铭阙提名为无量山剑圣，多半是因为辈份资历，以及身为掌门心腹的特权，和本身剑术并无多大关系。

过去的朔月天尊李长生性格懦弱，所以太白天尊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心安理得享受如此之高的名声，行使仅次于掌门人的权利。

砰砰！

太白天尊不敢出手，不代表百花神女会手下留情。

伴随几声惨叫，数位无量山天尊重重摔在冰层之上，或是一头栽入湖水之中，挣扎起身后开始节节败退。

“需要连他一齐杀了么？”百花神女拎着一个隐约在挣扎的男人，在冰层上闲庭漫步款款而来，言辞中虽然提及杀生之事，却带着说不尽的轻松口吻：“本宫早看他不顺眼了。”

“不。”斜瞟了一眼太白天尊，李长生摇摇头，又将目光停留在那具衣着华丽的尸体之上，平淡道：“此事已了，可以走了。”

“还想走！？”遭到蔑视的太白天尊更加愤怒，嘶吼道：“快来人！给我杀！”

无量山天尊之中响应者寥寥，倒是年轻弟子们反映激烈，呼喊着咒骂着，提着武器向百花神女杀奔过来，为首的林叶萧甚至抢先丢出一道破空闪电。

“都给我住手！”元真向后一扫拂尘，半圈金光如一道移动的城墙，瞬间吞噬了那些零星的攻击，还把自家弟子推得东倒西歪，止住了这些热血愤怒的年轻人，也让微微屈指的百花神女重新放松。

“元真……你！”太白天尊本欲伙同众人一拥而上，现在孤身一人又不得不停住，对于元真放弃抵抗的指示恼怒至极，气急败坏叫道：“连你也着了这臭娘们的道吗？！”

“随你的便，如果想活就闭上嘴。”元真看都不看太白天尊一眼，黯淡失落的眼神盯着百花神女，颓然耸肩，轻声道：“这次你们赢了，不过……无量山日后必加倍奉还！”

“侥幸，侥幸，后会有期”此刻百花神女倒谦虚起来，浅浅施了一礼，看来并未把元真后半句的威胁放在心上。转身挥手，招来已经载满花涧派弟子的巨大莲座，静静看着有点患得患失，神情不定的朔月天尊。

“稍等。”得到眼神示意，朔月天尊向百花神女点了点头，一跃飞过东倒西歪的无量山弟子，缓缓走向一个看来还很虚弱的少女。

“隐儿，跟师父走吧！”明明早已做好准备，但不知为何，朔月天尊竟然还是不敢直视徒弟的双眼，巨大的身躯透露出难以隐藏的不安，含糊其辞补充道：“我知道有些突然，但……总之先离开这里！”

银发少女没有动身，抬头默默打量自己的师父，像是要仔细看清这个壮硕的男人，目光中的茫然渐渐褪去。

“不，我不走。”少女声音很轻，如百灵鸟般悦耳，不过透着冰冷的气息：“这里才是我的家。”

“隐儿！师父找到了给你治疗阴寒的办法！”朔月天尊瞬间急了，庞大的身躯意图表达内心的急躁，显得有些手脚无措，扭头看了一眼百花神女，柔声劝道：“她们……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终于知道洛樱为何执意拉拢自己，柳隐惨然一笑，摇摇头不置可否，抬头反问道：“师父，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终于对上了爱徒清澈中透着悲伤的双眸，朔月天尊短暂愣神后，低声但坚定回答道：“为了更高的追求。”

“可是你说过，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柳隐神情困惑不解，蹙眉追问：“师父的初心到底在哪？”

这一声轻问如洪钟大吕，让朔月天尊有些茫然失态，瞳孔微缩神情恍惚，不过片刻之后忽而又轻笑起来，无比满足似自言自语：“能有如此道心，不愧是我李长生的徒弟。”

接着这位巨汉抬头挺胸，忽然用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厉喝道：“听着！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师徒情分，再见便是仇敌！好自为之！”

说罢，这位昔日的无量山朔月天尊转身大踏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跟随百花神女跃上那巨大的白色莲座，在数千双复杂的目光中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