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噢!!当然了!!!对你来说,游戏已经结束了,圣骑士。”
恶魔那颗如同焦黑熔岩池般遍布赤流的头颅仿佛抽了筋似的突然立起,空洞黑暗的眼眶中跳动着炽热的焰光,伴着他的语气上下起伏;破碎不堪的脸上尽是扭曲的嘲笑,口中的语气瞬而激昂时而又冷酷,情绪转换间满溢出极不稳定的危险和癫狂。
“为……什么……这……”
泽文的瞳孔骤然紧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始终保持冷静的他也终于动摇了。
这一次理应一击致命才对!
但为什么?!
哪一步出了问题?!
我不是已经反复确认过了吗?!
为什么?!怎么可能?!!
“你想知道吗?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恶魔也并非全身而退。他的浑身遍布着金色的圣焰灼伤,那使他失去了原本身体形态的大部分机能;因为圣焰仍然在燃烧,敌人也暂时无法修复那些伤势;那一众一度有着独立知觉的头颅,早就已经因为痛苦而丧失掉了生气,单纯只依靠着恶魔的控制而保持着机械般的活动。
但,泽文失败了。
他没能一击毁灭他的对手。
凭借仅存的三处未被圣火侵食的部分,凭借这身体,恶魔重新生长出了三条修长而令人作呕的长肢那些长肢甚至并不一样长,但并不妨碍他依靠它们颤颤巍巍、不紧不慢地向泽文步步逼近。
无源之火终有一天会烧尽。
“诶……你不想知道吗?不会吧……不如……由我来告诉你吧?”
受了重伤的恶魔仍然在狡黠地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纵使泽文在牺牲斩魔者接下了那一击之后立刻唤起了剩余的天使之手,那也已经晚了。
恶魔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注视”着他,看透了他在那个时间里怀于思想中的一切。
所有一切。
他已经没有计划了。
他已经没有秘密了。
世界上的事情都由因果而相互纠缠、联系在一起。
由过去塑造现在,由现在塑造未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循着其运转的规律严丝合缝,精密绝伦。
有其因便生其果,由其果便可反推得其因。真理便正是此中之理。
因此,真理之视能一定程度上望向过去和未来,便也不足称奇了。
但,他也在等着。
等着他的对手告诉他,他对自己的认识究竟错在哪里。
即便那也许将成为自己生命最后听到的话,他依然想要知道。
而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对手的语气一般,敌人告诉他。
“似乎,你并没有你自以为地那般了解自己,圣骑士。你究竟在把目光投向哪里呢?”
泽文没有对他那谜语般难解的话语作出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对手说完。
“过去?未来?或许那的确是你长久以来惧怕着的事情,之后也仍将如此。但遗憾的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泽文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唯一重要的不是现在吗?是现在的恐惧,现在最直观的感觉而那却是你正好忽略的东西。”
发话的是另外一个头颅,从那呆若木鸡的面庞遮掩下,却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说出了诡诈的言语,足以使他鲜有表情的面容露出惊惶的神色。
“老师,您……是在担心我吧?”
“给我闭嘴!”
那一刻,泽文仿佛失了神般怒斥道,甚至忘记了正与他对话的并不是弥斯,而是他的敌人。
“自以为铁石心肠、抛却了凡人无聊的情感的雷兰吉尔泽文老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却正考虑着与这场战斗毫无干系的门徒。……噢,这就是被誉为当代最伟大圣骑士的男人吗?”
“‘我是否将这个并无天分的孩子领进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危险世界?我是否将他领进了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甚至只允许对死后的世界抱有追求的圣骑士的世界?我是否应该违背老师的意志,让这个没有可能成为圣骑士的孩子脱离这永无终结的循环,过他本应度过的平凡生活?让他至少能完成自己简单的梦想,在城里度过平凡的一生,而不是在风暴崖作毫无意义的努力,只为了让老师得以追寻第一皇帝的遗愿?这个男孩本可以获得的平凡的幸福,与那已死去千年的王者虚无缥缈的愿望,究竟哪个比较重要?’”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您竟能够想到这么多问题吗?不愧是泽文老师,不愧是老师!”
属于同一个存在的两个几乎看不出形貌的破碎头颅,在此刻进行着滑稽的对话,仿佛扮演着荒诞话剧中的两个角色。
“在想着这些问题的同时,你却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你的担忧和恐惧吗?一件真正可能为全知之主斥为‘不荣耀’之事,你成为了莱格尼斯圣座的帮凶,以一项你明知我绝不可能完成的事业成为圣骑士扼杀掉了我的幸福和未来。老师,这一罪行,看在主的份上,一定会降在你的头上。”
“你明知道,他本没有这样的追求。他的追求,是你强加给他的。”
“是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追求。我不过是想要顶着一个普通的贵族骑士头衔,让自己和亲人能在大城市里过梦寐以求的宽裕日子。只是这样而已。”
“你很清楚,他并没有成为圣骑士的资质,不是吗?”
“不,老师,我要成为圣骑士,因为您希望我成为圣骑士……我必须,响应您的期待……”
泽文从一开始就知道,弥斯一直在努力响应自己的期待。
但他也一直知道,弥斯不可能做到。
他生来便不具备那种资质。
“不,你给我闭嘴,小鬼。”
“不!别这样!!喝啊!!!啊!啊!!好疼啊!!好疼啊,老师!!!啊!!!”
那仍然盘布着圣焰的头颅发出了痛苦的哭喊,和方才一样,以弥斯嘶哑的声音说出来。
一直以弥斯的声音,弥斯的痛楚。
只不过方才淹没在了那许多不同的哭喊之中
而此刻却如此清晰可见,清晰得如同泽文看见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
自己一旦失败了,那孩子也将随着这座城市一起,在恶魔的手中化为灰烬那样的结果似乎已成定局。
但那本不该是他的命运。
此刻,这才是泽文最深的恐惧。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雷兰吉尔泽文?为何不来……谈谈你的感想呢?为了保存下喀拉的生产力,毫不犹豫地说服莱格尼斯只转移青壮年和孩子,而将所有老者、伤者和孱弱的女人弃留在城里供我屠杀的,做出这种残忍决定的……不也是你吗,泽文?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假惺惺地开始怜惜起人类的性命了呢?”
仍在后退着,泽文的面颊上挂着汗珠,他肉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已经暴露无遗。
“我没有必要接受凶手的谴责。”
“噢?”恶魔挑了挑眉,继续试探着进攻泽文的心理防线,“这么说你是问心无愧了?也难怪,毕竟是伟大的雷兰吉尔泽文,一心只想着抵达我们的领域,凡人的性命更不值得一提。”
“我只是不想被你们拿同情与怜悯当狗尾巴草肆意捉弄。既然对你们来说人命毫无价值,那么对我来说也一样;如果在你们的眼里凡人的情感是一种弱点,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它。”
“是吗?哦嚯嚯,好决心!……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关心那孩子的呢?”
“……”泽文一时语塞。
“不妨让我来猜猜看吧?只是因为你是个极度自私的混蛋,关心的只是你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荣耀’在主面前蒙了尘?还是说,你的确与那孩子产生了无法舍弃的羁绊,让你对他产生了毫无意义的责任感?……噢,二选一吧,虽然哪一种听上去都那么令人失望。”
“我早晚会修正这个错误。”
“是嘛?但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圣骑士。究竟是哪一种呢?噢,我好想知道……”
恶魔夸张地仰起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难以说出口的问题,或者说,他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它说出来。
“噢,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是你,对吧?”
泽文后退的脚步停下了。
他差点一脚踏空在通往下方冶炼炉区的门阶上。
“噢,看样子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只需要再一步,他便迈离了这间仓房的范围。
离开他所有的准备,所有的主场优势。
他的背后,便是直通往冶炼炉区的长廊。
敌人仍然步步紧逼,恶魔可没有理由等待他思忖下去。
他手中的斩魔者已经融毁。只余留下护手到柄头部分的长剑,根本无法造成杀伤。
而此刻,他也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现在,是时候了……”
一个迷人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另一种让他矛盾的声音,鼓动着他作出艰难的抉择。
“你已经没有计划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但我就在这里,雷。”
“我从未背叛过你。”
“向我告求,念诵圣洁的祷文你只需要这么做,只是这么做就足够。”
“我们订立过超越了新约的约定,而我将循约而来。”
“你已经将敌人重创,此即为荣耀之时。”
“让我与你并肩,共同摘取胜利之实。”
“否则,你将遭受毁灭。”
是提出馈赠的请求?或许吧。
但在泽文听来,那与威胁无异用他的生命,威胁他背弃自己的誓约。
故此,他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圣爱基拉尔的请求,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从言语上。
“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绝不会再向你祷求。”
即便说着这么笃定的话语,他也无法在这时候表现得潇洒帅气。
话语和决意并不能改变当下绝望的处境。
正像是无助者的挣扎,他只是义无反顾地迈下了门阶,转过身,在恶魔嘲弄的注视下朝炼钢炉的方向奔逃而去。
“逃窜,逃窜,你还能逃到哪里,圣骑士?邀请我参观你的坟墓吗?”
恶魔不紧不慢地拖动他畸形的腿脚,从并不宽敞的正门挤进了炉区;滚烫的红光映照在他斑驳扭曲的脸上,映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扑面而来的热气充斥着整个炉区,造就了炎热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但在恶魔看来,那仿佛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炙热沸腾的钢水在厚重的炉子里呼唤着他。
超过九百五十米科尔(michor,帝国温度公制单位,950米科尔大致相当于1632摄氏度1)的灼热温度!
能量!这里满溢着、释放着高度凝聚的能量!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胜利者的奖赏!
“你已经忘记了吗?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把我阻挡在那个仓房?事已至此,你有何挣扎的意义?”
依赖真理之视透彻的检视,他清楚得不得了,泽文没有在这个地方设下任何陷阱和设施。
没有黄金,也没有磁石。
他甚至失去了足够与敌人对抗的武器。
除了正在运作的炼钢炉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如说,让恶魔到达这个地方,一切就已然太迟了。
他身上的残留的金色圣焰已经开始褪去。
能量吞噬(deatroshiva)。
与能量释放(axaloshiva)一起,作为恶魔的能力,很少圣骑士会特意提及它们。
就像当你提及一个人,你不会说这个人有吃饭或是排泄的能力。
因为那是关于人最基本的常识。
恶魔也是一样。正如我提到过的,它们是操纵能量的大师。
因此,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从热量中汲取能量的能力,这是如进食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恶魔总被与火焰和高温联系在一起的原因。
恶魔召唤需要火焰,而火焰也能让他们变得愈加强大。
直到臻于完全降临的境界。
虽然将喀拉全城焚于一炬对于一般的恶魔也许已经足够了,但泽文如今面对的恶魔并不一般。
广泛的燃烧固然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侵噬范围内一切可以烧毁的东西,但其中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将散逸在空气中,损耗掉,无法利用。
到了这个程度,要实现完全降临,他就需要更为密集的热量。
他需要恶魔熔炉!
通常,召唤恶魔的异教徒会为他们的神准备好滚烫的熔炉。
不过这一次,由他亲自完成这场血腥的燔祭也无妨。
不知好歹的祭牲都已经奉在他桌前,他又如何不享用?
在这一小片区域内,梅茜亚斯的军工厂是唯一冶炼设施的所在。
从喀拉向周边望去最大的、也是距离最近的熔炉候选地便在此处。
泽文的推断也是如此。
恶魔一边走近通红发亮的炉壁,一边饶有趣味地揣度着泽文的反应。
即便他已经彻底看过了泽文的计划和想法,他也当然不会轻信诸如“誓言”这样的幌子,尤其是在自己正遭受重创,亟待愈合的时候。基于这名圣骑士仍然有召唤出圣天使的潜在可能,他也不会贸然发动进攻。
但他为什么要发动进攻呢?
要阻止自己的人是泽文。
脑袋上悬挂着即将落下的斧铡的是自己的对手,被逼入绝境的也是自己的对手。
自己才是掌控着局势的存在!
泽文并非没有能用以杀伤自己的武器。一柄褪魔之刃,正挂在他的腰侧。
自己或许着实负了伤,但只要自己紧盯着他的行动,凭他那仅剩无几的天使之手和一柄普通的褪魔之刃,只要他敢于主动靠近,恶魔就能确保他的死亡。
他的确已经没有计划了。
一个没有计划、没有准备的圣骑士根本无足忌惮。
他抬起了一条肢体。
很难说那究竟是腿还是手,原本以它行使腿的功能,而如今却被用于承担手的作用。
那对于恶魔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将那条畸形的肢体放在了炉壁上。
锋利而蕴藏着可怕力量的爪子轻易地攫起一块碎片,仿佛那炉壁原本就已然支离破碎。炽热稠浓的铁水便顺着那个缺口流淌而出,泛着灼人的红光。
恶魔仿佛在用灼热的铁浆清洗着自己的爪子,悠闲而放松。
而那注赤红的浆流一接触到恶魔开裂的表皮便迅速地进入冷却。
明亮的火光逐渐黯淡,在数倏之内结成了一条细长的钢柱,挂垂在原地。
恶魔抽出爪子,那条钢柱便倾然粉碎。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的半数伤痕已然愈合,遍身也已经不见了圣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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