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坡德之后,瘸子迪昂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口气。
虽然所有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变数皆是因坡德那傻孩子而起,但托他的福,自己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只要他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话,自己或许就还能回归费兰多卡萨,延续他未竟的筹划。这么一来,他也许就不必远远地逃离圣城,而是等候在不远的犄角旮旯,等着回归时机的来临。
当然,他没法百分之一百地保证布鲁尔会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
风险始终在那里,但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倏然,他感到难以抗拒的疲惫。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无法让人放松。
临场应变总是很费脑的。
手里紧攥着那仅有的一枚银利亚,抚摸着它表面的凹凸质感,迪昂的思绪却不自觉地又回到了男爵那里。
他倒不是想念起了男爵本人,那个讨厌又刻薄的臃肿肉球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他想起的是那里的那块地毯,还有地毯上的那味道以及与那味道密不可分的,他没能亲眼看到、却不难想象到的事情。
“妈的,真羡慕那帮腐烂的贵族,只有出花样找乐子这种事情比谁都在行。”
迪昂忍不住恨恨地骂道,当然,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嫉妒。
“……可恶……真是羡慕啊,我也想这么玩一回儿啊!”
“……好吧,好吧!那就这么办吧!!”
看着手里那枚孤独的银利亚,接下来想去的地方便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一次……就给柏斐(borphy)那帮女人点乐呵的理由吧。”
他伸了个懒腰,这才拄起杖,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东面走去。
柏斐。
它就坐落在费兰多卡萨与其西南面不远处的另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奥薇萨(auvithra)之间,但即便是这两座城市的居民,许多人也全然不知这费兰多卡萨公国的两座重要城市之间还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村庄。
这是一座“本该被遗弃”了的村子。它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但已经很久没有人以它原本的名字称呼过它了,甚至没有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又或者说,原本叫那个名字的村庄,已经全然死去了。
borphy,那在贵族们的古语中似乎是个带着极为嫌恶意味的糟糕单词,迪昂其实并不了解它的具体含义。他只知道,这个在白日宛如死地般寂寞的遗弃角落,到了夜晚却将摇身一变,成为费兰多卡萨公国各类最肮脏交易的集散地之一。为了脱离贫穷和破败,试图追寻大城市的繁华生活而动身去往费兰多卡萨或是奥薇萨的丈夫和儿女们再也没有回到柏斐;那些就此被遗落、忘却在这里却难以离开的妇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操持起了这个不堪入目的地方。因为完全失去了家庭的支柱,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选择用出卖身体的方式维持生计,同时也以这种堕落的方式宣泄着这些绝望的女人们对忠贞和美德的嘲笑。
在柏斐,几乎每天都会有不明来历的婴儿在路边被生下来。妇人们残存的母性让这些无法获得身份的孩子大多数得以活下来,得以成长到能够作为人而独立的年纪;但迪昂深知,成长于如此环境中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被看作人的资格。在他的鼠群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是在这个充斥着腐烂和贫穷的地方诞生的。
费兰多卡萨当然也有许多由贵族经营的合法妓院,装潢精美环境醉人,一些甚至还雇有专门弹奏竖琴的乐师,每天都能从饥渴的市民那里赚走大量的积蓄;与城市出身的那些美艳又精于妆扮的妙龄少女相比,人老珠黄的野妇们在成年男人的黑话中戏称为“卡莉”似乎毫无吸引力可言,加上柏斐那肮脏混乱的环境,正常人很难想象出那里的常客会是什么样子。
但在迪昂这种身份的人看来,柏斐的优势不言自明。
极度的廉价。
很多柏斐的“卡莉”们甚至只收几枚铜利亚一夜,她们很清楚自己有多少价值;且如果你能让她们开心的话,即兴的免费也不是没可能的。虽然那些老女人的姿色大多差强人意,但丰富的经验赐予她们的是炉火纯青的技术;只要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她们就有自信给与任何男人奔向天堂的体验。自然,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孩儿也是有的,她们大多是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的无父孤儿;年轻女孩的开价通常也会略高一些,技巧上也生疏许多,但依然远比圣城的消费要便宜得多。
与圣城的妓女相比,另一个卖点则是她们的疯狂和不知羞耻。
即便是妓女,只要是在圣城脚下合法经营的人们,都必须严格遵守教会法在限制个人欲望上的律令,那其中就包括了关于房事的几项教条。纵是在妓院里,太过出格奔放的交欢形式绝对不会被允许;一旦遭到告发,甚至有可能会落一个“参与异端仪式”的严重罪名,被费兰多卡萨永久地驱逐出去。
但柏斐的“卡莉”们可不会受到这种限制,对她们来说,背德感才是房事最火辣的佐料。她们的客人大多从事的都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行当,那种男人的想法往往也出了奇的刁钻;但她们竟可以完全满足这些男人们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无论何种看上去邪恶无端的玩法她们都决然不会拒绝。
当然,只要你愿意加点小费。
迪昂算是这里的常客了,虽然他自认不是尤为刁钻的那种。
这种身份的男人通常只有两个缓解压力的去处,一个是酒馆,另一处就是妓院。
过去迪昂也时常去酒馆。但因为他总半杯酒都不点,却在赌桌上大把大把地赢钱,一来二去地,几乎他去过的所有酒馆都把他列在了黑名单的第一位。
他当然不是去喝酒的。他去酒馆只是为了看那些输钱的人滑稽的表情,尤其是那些输在自己手上的人,以之为消遣。但在彻底没有酒馆欢迎他之后,柏斐就是他释放压力的唯一去处了。
虽然是常客,他也往往只做最低限度的消费,因此他并不是会受欢迎的那种。
大城市的妓女会对所有客人都露出灿烂美好的微笑,但柏斐的“卡莉”们不会,她们的好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很显然,迪昂既不是那种慷慨得讨喜的类型,更不会是长得讨喜,或是体格讨喜的类型。他在柏斐一次都没被姑娘主动“免费”过,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但这里的交易简单明晰,这也是他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没有男人或是女人会愚蠢到向交易对象付出无聊的感情,更不会试图骗取感情。所有人不过都各取所需,再明白不过。
他到达柏斐的时候已是深夜,但却恰是柏斐最疯狂热闹的时候。露天的街道上摆满了带着些苔味的木桌,这便算是柏斐别具特色的“酒馆”了;一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粗俗男人一边饮着马尿般劣质的酒水,一边毫无顾忌地站在桌子上,一边用粗鄙不堪的言语咒骂着这个地方。
并非那些男人中的所有人都是罪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恶名昭彰的不法者,同时也有一些穿梭于各处寻求商机的商队和游历四方的冒险者。商人们大多都结伴而行,且都携带着随身的武器;他们往往不得不因利益的驱使而行走过帝国最为危险的道路,承担被盗贼甚至是一些落魄的无地骑士抢劫的巨大风险。那些自称为“冒险者”的游荡者则大抵是小地方一些没有分得继承权的破落贵族后裔,同时也有一些期望走遍帝国境内、为“冒险”一词所吸引的平民追随者;他们踏遍帝国的每一条公道,为了谋生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中的一些也“顺便”做一些非法但风险较低的事情。
事实上,这两拨人的关系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冒险者也曾兼任过保护商队的业余佣兵,而他们中的另一些也不会拒绝为了利益干攻击商队的行当。
在柏斐的来客里,真正的强盗也不在少数。
奇怪的是,这许多本是冤家仇家的男人们,在柏斐相处得却毫无理由地和气。
当然,争吵和掐架在这里并不鲜见;但与此同时,你也能发现在这里,腰间别着刀剑的强盗和商人们也时常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攀谈。酒会正酣的时候,还不断会有新的、全然陌生的客人从别处赶来,穿过遍是赤裸的男女在地上打滚的苇草丛,即兴下马加入到这狂热的气氛中来。
在帝国境内,很难再找出一个能享有如此自由和放纵的地方了。尤其是,它就坐落在那座伟岸的圣城费兰多卡萨近邻,在无上教权的光辉照耀不到的那再微小不过的角落里。柏斐的客人们都很清楚,这样的日常实际上有多脆弱
另外,他们也很清楚它的代价。
在来往忙碌的老女人们之间,迪昂伫立了许久;但直到他出声叫住鸨母之前,还没有一人主动前来招待他,尽管他已经是熟客了。
“噢?又是你啊,瘸子。”
鸨母只是稍作停顿,甚至连一个装出来的笑容都懒得给,只是摆了摆手,想要尽快打发掉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就那边那个吧?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肯定不会收你钱的。”
迪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像狗一样盘在桌脚边上的胖妇人,腰间肿胀的赘肉相互挤压,一条条起伏的妊娠纹明显得过分;她一丝不挂地,就同死了一般躺倒在那里,为那张桌上狂欢尽兴的男人们全然无视。从这里迪昂不太可能看见她的长相,但从其他男人们的反应来看,恐怕不会是招人怜爱的那种。
对于这种廉价的、毫无姿色可言的老女人,平时的迪昂就是冲着“手艺”来的。如果睡得和死猪一样,那他还不如去上一头活猪。
更何况,拿着这一枚银利亚,今天的迪昂只想好好犒劳犒劳辛苦的自己。
“我要个会动的。”
迪昂耸了耸肩,拿出那枚银利亚在她面前晃了晃。
但鸨母没有为之所动。
“我得承认你口袋里的确还能拿出点钱来,瘸子,但那种老伎俩对我没用了,我可没笨到会着第二次道。如果你不打算花掉它的话,就算你拿一枚金利亚出来我也不会睬你半分。”
“这次我可是真打算花掉它的,鸨母。”迪昂耸了耸肩。
“别诓我,你这满口谎话的吝啬鬼,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老鸨皱了皱眉,“我可警告过你,这儿不会再有免费的洞儿给你进了,明白了吗?!”
“真是冤枉过分了,鸨母。”迪昂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我可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只是把钱花在刀尖上罢了。”
“得了,少给我贫。只要不花在姑娘们儿的身上,你爱花哪儿花哪儿去。”
“我说了,这次我可是认真的。”迪昂抓起她的手,直截了当地把银利亚塞在她的手心里,“给我叫两个最贵的,这可就是你的了。”
鸨母抓着钱,一时间想抽手回去,但迪昂也攥住了她的手。
“……今儿,您这是怎么了,突然就有此兴致?”
几乎是一瞬间,鸨母的表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见迪昂有意花掉这一枚银利亚,她立刻赔上了笑容,其灿烂程度,简直比费兰多卡萨的妓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迪昂大爷,您看我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贴了上来。
迪昂回过头来,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的确,忽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鸨母的身材与柏斐的所有其他“卡莉”比也算是风姿绰约的;在整个柏斐的老女人中,她的姿色肯定也能算是其中的翘楚。然而除去低廉价格的原因,迪昂自己对老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即便她们的经验往往要胜过年轻女孩许多。
“我要最贵的。”迪昂无视她的引诱,重申了自己的主张。
“……我必须要提醒您,迪昂大爷,您点的这一个可能不值这个价格。”
“……一个?我要的不是两个吗?有这么贵的?”
“是的,如果您坚持一定要最贵的那位姑娘的话,那您的这一枚银利亚就只够她一个人的费用了。”
“妈呀,这是抢呢?”迪昂瞪大了眼睛,“这价格在费兰多卡萨都能叫上好的了。”
“正是如此,因此我绝对不建议您选这个最贵的。如果是其他年轻女孩儿的话,我还是能为您找上两个,您这一枚银利亚还能有剩余。”
“唔……”
迪昂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吧,迪昂大爷?哪个划算根本都不必说……”
“让我见见那女孩儿。”
“什么?”
“我想见见那个自以为值一枚银利亚的女孩儿。”
迪昂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我开始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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