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在费兰多卡萨的角落穿梭、巡绕,最终甩掉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者费了迪昂整整半时。说实话,这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困扰的。当他最终喘着粗气几乎要瘫软在狭窄巷子深处的墙上时,他手上的那张“委任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揉成了一团。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迪昂,毫不怜惜地将它丢到了墙角,没在了浓黑的阴影中。
倒不是因为他早就看出来那张委任状上有什么猫腻。即便在那位男爵将这张纸交递给他的时候露出了足以使他产生怀疑的异样目光,大字不识的他光凭这一点也没办法作出任何定论,更无从考证。
不过他很清楚的是,纵使那张委任状的确货真价实,仅凭这一张纸也改变不了目前的状况。
在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男爵之后,他早就打消了在男爵的手下继续做事的念头了。身为费兰多卡萨所有卫队的统领,那位男爵要弄死自己这样一个除了一群孩子之外毫无背景、毫无依靠的穷酸瘸子,连迪昂自己都能想到好几百种法子。
换句话说,他早就不想要那破卫队长的位置了。
他唯一想要的,只是能够活着逃出男爵府。
但他依然必须这么说。他依然有必要表现出对那个位置的执着,原因很简单。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男爵是绝没有可能放他走的。
要让男爵允许他离开,最好的办法就是达成一个看上去能够维持表面上平稳的协议。为此,他自己必须抱有一个“目的”,好让男爵能够轻易地为他实现,这样一来,男爵就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安抚住了这个难搞的家伙。
首先,在做了那样的虚张声势之后,自己的真实目的也就是“活命”是显然不能暴露的;其次,这个目的不仅需要看上去合理,最好还需要是个乍看上去得寸进尺、实际达成起来却很容易操作的目的。
作为自己一开始前来谒见男爵的目的,成为卫队长这一借口便再合理不过了;而从结果上看,即便他签下的这张委任状的确具有实际效力,男爵除了面子之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如果他比猪要聪明一些,那么他必定会做出这样简单的妥协。
换句话来说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到了这一步,那个在仓促间拟定出来的脱身计划已经足够成功了。不过对迪昂来说,另一件麻烦的事情是,费兰多卡萨已经不是他能继续安全待下去的地方了。
在跟丢了迪昂之后,弗斯切必将消息回报给男爵。比崔安男爵有可能想到这一切实际都是自己的骗局,又也许他想不到,但无论怎么说,怒火中烧的男爵绝对不可能会任由自己继续在费兰多卡萨混下去。此前鼠群能在东南区逍遥法外,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从此中受贿颇丰的弗斯切长官的放任。如果比崔安男爵动员起所有城市卫队的力量追捕他们,仅凭自己一个瘸子和一群毛头小鬼的能力是绝无可能逃掉的。
好消息是,他还有一些时间。尽管,男爵的命令也许已经传达到了城市卫队的各个部分,相比于追杀自己,男爵恐怕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忙
那就是,尽快转移走自己保存在摆钟内的大批贿金。
迪昂一边挠着下巴上突出凌乱的几根胡茬,一边继续努力思考着。
显然,如果要选一个出逃圣城的出口的话,东区的城门是最优的选择。原因嘛也很简单,只因为东区正空缺着卫队长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从比崔安男爵到东区卫队的命令传达效率理应是最低的。
他必须在男爵有功夫抽出全力对付自己之前离开这座所谓的“圣城”。
当然,关于另外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也没有忘记。
半点也没有忘记。
甚至,他的脑海里已经依稀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是布鲁尔那小子吧,向那些家伙告发我的人……除此之外也……”
“妈的,事情本就不应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恶,可恶啊!怎么会这样?!”
“愚蠢!那小子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
“……现在可没有处理叛徒的时间了……”
情势所迫,迪昂也没有当面质问那蠢小子的机会了。而且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了。
如果只是因为对那些银利亚的分配感到不满,那实在是太愚蠢了……除非,布鲁尔那小子已经早有预谋,早就打算结束自己对其他孩子们的控制。“但……这完全就没有必要!愚蠢!太他妈蠢了!!”
长久地纠结于这个想法,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叹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终于从前功尽弃的失意和挫败中回过神来,转过身,估摸着准备向东面赶过去。
这个时候他才骤然发觉,发觉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矗立在自己身后的静默影子。
当他辨认出那个矮小的影子既不是弗斯切,也不是费兰多卡萨的卫兵时,他这才拾起落在一旁的拐杖,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你啊,小坡德,晚上好。”
说这话的时候,迪昂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是我,迪昂先生……”
“……你这小家伙……晃悠得有点远啊?我不记得我今天有让你们在这儿集会啊该死,这块儿附近最近可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你最好赶紧拍拍屁股打道回府,这地方……这地方实在不太妙。”
说着,迪昂自己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为了安全考虑,最近最好都别到费兰多卡萨来比较好。”见坡德没什么反应,迪昂忍不住又补充道。
“但迪昂先生……”
“你那便秘一样的表情是咋回事?…….有话咱还是走着说吧,时间可不等人。”
迪昂的注意力并没有半点放在那孩子身上。他关心的是他们如果现在出去会不会被逮个正着,因此,他必须对巷子外边的动静格外小心。
但当他拽那孩子的时候,坡德却纹丝不动。
“嗯?怎么了?”
“迪昂先生……我必须……”
坡德说到一半,又不禁垂下了头,似乎很是为难。
但迪昂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他卖关子。
“有什么事儿不能待会说吗?”
“对不起,迪昂先生!”坡德突然大声吼道,却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是……为的什么?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你们这些小崽子又背着我捅了什么篓子?”
“……和其他人无关,都是我做的。”
“……你做了什么?”迪昂的内心深处莫名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有理由感到不安,当然了。
“是我……”
坡德终于抬起了头,澄澈、纯粹的目光中充满了歉疚。
“是我将您出卖给了比崔安男爵!!”
迪昂的第一反应是提起自己的拐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同伽洛尼人的走狗们作最后的一搏。
他脸色煞白地等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他预想中的背叛戏码并未上演。在坡德话音落地之后很久,也并没有什么埋伏已久的卫兵冲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通常来说,叛徒的独白都是灾祸的前兆。在迪昂的印象里,总是如此。
但,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的各种各样的场景都没有发生。
只有他和坡德,在费兰多卡萨幽深阴暗的小巷子里,互相对视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
“……什么?”
“……”显然,对于重新申明自己叛徒身份这一点,坡德还是有些为难,“我的意思是,是我把您出卖给了那位男爵……”
“不不不,这一点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迪昂半眯起眼睛,一副纳闷儿的模样,“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难不成……就特地为了让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迪昂先生……我想了一阵子……我是不是……已经毁了大家的未来……”
“……你是在逗我呢吧,小子?!”
看见了迪昂扬手的动作,小坡德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畏畏缩缩地抱起头蹲到了地上。
但他也没有远远地逃开,只是待在原地,一副任迪昂责骂的样子。
换作是别人,这个时候也早该逃之夭夭了。
相应地,迪昂也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噢,别害怕,坡德。”他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严厉,“我不会杀你的,我保证不会。不过,起码让我听听你的理由我想知道你出卖我的理由,这不过分吧?”
“我……”
坡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翻找口袋,掏出一个破烂肮脏的小袋子。迪昂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随即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他们给了我四枚银利亚……”
“……就为了这个?!”
“……那天散伙之后我回到家里,听到爹地说他前天碰巧拾了一位卫队长官的钱袋。他把钱袋交还给了那位长官,得了五十枚铜利亚的赏钱……妈咪说以后我捡到大人们落下的钱也得交上去,不仅能得赏,也许还能得大人们青睐,更是会让主欢喜的好事情……那时我想着,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也许都是坏事,是会被主厌恨的……加上那天您拿走了我藏起来的三枚银利亚,我……我那时候很记恨您……于是我就去……就去……”
“就去向弗斯切长官报告了?”
“……嗯……”
坡德的头再一次沮丧地垂了下去。
“就为了这种理由……”
坡德不敢吭声,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听着迪昂逐渐夸张的笑声在他耳边肆虐。
“……就为了这种白痴理由,让老子处心积虑布置的所有计划尽数前功尽弃,就因为这样……噗哈哈哈哈”
“我还自认为很了解你们这帮小屁孩子,到头来……这种蠢材一样的理由,谁他妈能想得到啊?!”
“结果,你就因为良心上过不去,竟然又跑了回来向我道歉?……我想了这么久的计划就因为这种原因泡了汤,你怎么还可能觉得我会原谅你?!而……我甚至还以为是布鲁尔……是他对我心怀不满?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快不行了,这单是说一遍就太他妈荒诞了!!”
迪昂一面说着,像是在自嘲,一面发了疯似的捧腹大笑。
“……迪昂先生……您是不是……发疯了……”
“发疯了的是你,小子。”迪昂突然演剧似的拉下脸,止住了笑声,瞪了坡德一眼,“你小子怎么还敢出现在老子的面前?真是不要命了啊你!”
“我……我果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了吧……我……我背叛了您……我背叛了大家……葬送了大家的美好未来……”
他愈说,他的头就垂得愈低。他根本不敢看迪昂的眼睛。
“得了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迪昂挑了挑眉,满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
“唯一一个会拥有未来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迪昂低下头,露出狡邪的笑容,凑近坡德的脸不能再近了。“就像那位男爵说的,我就是那头‘鼠狐’。你知道吗,小坡德,只要出卖掉你们这些小老鼠能换得我的未来,我会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坡德即时吓得两腿都发软了。
“所以,在我背叛你们之前先背叛我,对你来说这么做并没有错。”迪昂耸了耸肩,满脸的无奈,“下一次,别在背叛了一个人之后又跑回去向他道歉记住,永远别这么做!!!”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坡德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盯着迪昂的表情……但令他惊讶的是,从那其中,从那卑鄙丑陋的男人眼中,他看不到半点虚伪。
“因为我们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耸了耸肩,语气轻描淡写得不正常,“我要离开了,小坡德。自此以后,费兰多卡萨不会再有什么鼠群了。”
“……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家都……没法再得到收获了……”内疚、后悔,坡德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但在迪昂看来,为了这种事情流泪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情本身就够蠢了,蠢得连心思缜密的自己都没能预料得到。
他再一次凑近了坡德,双手用力地拍在那孩子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嵌进小坡德的锁骨沟里,一下子捏得坡德嗷嗷直叫。
“别哭,小子,无论什么,绝不要哭,更不要感到内疚!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们,把得到的赏钱分给他们,并收获他们的感激。但绝不要为做了这件事而后悔,因为你的自私……根本没有错。”
“……对不起,迪昂先生!”
“也不要对不起!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歉意而原谅你,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诚实而宽恕你!”
迪昂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反而用了更大的劲儿,只是为了得到坡德的注意力,为了让坡德细细听好,“你必须要知道,像我们这样卑微的人,有时候不得不为了挣扎着活下去而背叛什么人。绝不要为此感到内疚,坡德。世界上可以有许多许多错事,但只有一件事情,在我看来绝对不会错那就是自私。你不需要为自私而内疚,更不需要为取得自己的利益找什么借口!不为自己活着的穷人已经死了,还怀着虚伪的歉疚的穷人沦为了道德的奴隶;只有不择手段的穷人才能活到最后。看看那些同样卑鄙却把持着大权的贵族们吧,我亲爱的小坡德唷,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秩序就他妈是这么产生的!”
说着,迪昂随手将坡德的钱袋抛向那孩子的怀里。
“接着,小子,那是属于你的东西,那是你冒着背叛的风险赚来的。……虽然你不太可能会有那种觉悟,否则也不会屁颠屁颠地跑老子面前来找死了……总之,这是你自己靠出卖情报挣来的,收好了,别给弄丢了。”
丑陋的瘸子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暖心的笑容,足以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位亲切大哥哥的温和笑容,真正地,感觉不出半点诡诈和心机。正像布鲁尔第一次见到迪昂时那样。……也许,只是也许,只有这个笑容,是这个充满谎言的男人流露出来的唯一“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不再感到心虚和畏惧。
……甚至,他抹了抹泛红的眼眶,抬起头来直视着迪昂的眼睛,为他高声陈述出来的那荒诞不经的价值观报以羞惭但会心的一笑。
“出卖伙伴的事情竟也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只有您了。”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坡德,果然还是借我一个银利亚吧。”迪昂摊了摊手,立刻恢复了那副癞子的模样,“我身上现在可真一枚铜子儿都没有了……”
“‘借’的意思是……您还会还的吧……”
“当然了,我保证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还给你。”
“……您才刚说过我们兴许不会再见面了,迪昂先生。”
“……我说过那种话吗?!”
即便如此,坡德还是解开了钱袋的系带,心甘情愿地为迪昂拿出一枚银利亚。“给,迪昂先生!”
“谢了,坡德。”
迪昂伸手从坡德的小手里接过那枚银利亚,那是一枚在费兰多卡萨铸造的银利亚,和两天前那些伽尔撒银利亚相比,成色和重量都要差不少了。
掂量着这枚银利亚,迪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坡德。如果你真的有打算把钱分给其他小老鼠的话千万记得,半点都别留给布鲁尔。”
“……可……您已经知道布鲁尔没有背叛您了啊……这……这又是为什么?”对这样的吩咐,坡德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迪昂挠了挠下巴,仿佛在细细思考着应该如何措辞,“告诉他,如果他想要钱的话,就自己去男爵钱袋里掏去吧!”
“……对不起,迪昂先生……但我实在不明白,也不想这么做……这样……这样对布鲁尔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有可能还你钱的办法呢?如果我说,这是我唯一还能再有机会回到费兰多卡萨的办法呢?如果我说,鼠群是否永远解散就指着这了呢?我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拒绝吗?”
迪昂挑了挑眉,再一次露出狡狐般的微笑。看见坡德的表情,他就已经知道他成功地说服了这个孩子。
“快回去吧,小子,我还有没有机会还你钱……就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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