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
圣城费兰多卡萨的街道上并不寻常地拥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莉安(rian)小姐……请稍微……等一等老朽……”
一位老迈的仆人努力地想要挤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试图跟上他那来自伽尔撒的尊贵主人的步伐,但……
“快走吧,莉安!让我们甩掉那个老家伙!”
“……等等,姐姐!我都要跟不上你了!”
“快一点,不然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被呼作莉安的十七岁少女被自己的姐姐拉着手,仓促地试图挤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尽管费兰多卡萨的大多数市民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两位青春照人且显然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主动让行,但在如此混乱的街市上进行如此莽撞的突破,会和什么人撞个满怀也不足为奇了。
“……真的很对不起,小妹妹……你有哪里摔疼了么?”
莉安一边致以歉意,一边躬伏下身,试图挽起那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的手,想要帮她重新站起来。但那孩子并没有接受莉安小姐的好意,只是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马上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真是的,姐姐,你就不能表现得稍微矜持一些吗?就算这里是费兰多卡萨……”
莉安精致的眉宇间微露愠色,但她的姐姐却不以为然地抢过了话头。
“正是因为是费兰多卡萨,我们才能自由而快乐地享受这座美丽城市的新鲜空气!虽然无论是尊崇还是繁荣都远比不上伽尔撒啦,但只要是没有爹爹在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甜美的味道!”
“……那些教堂的确是很漂亮……”名为莉安的少女轻皱起眉头,“但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在这儿到底要看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啦!”
“……我该受够你了。”
“不要这样嘛,莉安”姐姐凑了过去,像撒娇似的扯住了莉安那绣着白百合花的袖子,“既然这么多人都聚集起来了,那一定是有值得一看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吗?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暂时逃离爹爹的魔掌,你就陪姐姐任性一次嘛”
“你什么时候能不任性一次呢?”莉安只得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哈哦!来了来了!!”
察觉到了城门方向的人群开始了骚动,莉安的姐姐一点也不优雅地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很快,她便得以瞥见,从自动分列于道路两旁的围观者之间走过的、略显不寻常的队伍。
“哈哦!我看到了!”莉安的姐姐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是犯人!费兰多卡萨的卫士们在押送犯人!!”
“真是搞不懂你,姐姐……”莉安不禁叹了口气,“犯人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搞不好,那个犯人可是个骑士呢虽然我觉得作为一名骑士,穿得这么寒酸还不如就死掉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骑士?”
“相信我,我可爱的小莉安,你可靠的姐姐对男人的判断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哪怕不看他的步仪和体态,单听他走路时的脚步声,姐姐我就能百分之一百确信这一点!”
“好吧好吧……就算真是这样,我对这种罪犯也不感兴趣。”莉安说着,稍微顿了一下,随后又补充道,“还有男人。……尤其是骑士。我讨厌骑士,都是些自以为潇洒浪漫其实却下流粗暴的家伙。在我们家门口排队的那帮骑士,没有一个不是整天把自己的武力当作炫耀资本的蠢材。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了。”
“……噢?原来你不喜欢这种类型啊……”姐姐不禁嘟起了嘴,“我还觉着那些强壮又英俊的骑士挺不错的呢……”
“我讨厌执迷于杀戮的战争狂人。那种人嘴边挂着的荣耀不过是相互攀比谁在战场上或是竞技场上杀死了更多的对手,实在是……野蛮至极。”
“也许这一个不太一样呢?”趁着队伍逐渐走近的时候,姐姐又探出头去,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嗯……这一个虽然还不够俊俏,不过很年轻啊!而且这种狂野的感觉,不也很帅气吗?……咦,他手上提着的不是人头啊?”
“……恶心死了……”莉安连忙捂住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那种残暴的场面。
“哇!好大一个鹰头!世界上有这么大的鹰啊!!”
“……那是狮鹫。”正站在他们的前面,那位戴着羊毛毡帽的市民突然忍不住回过头来纠正道。
“狮鹫?!真的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狮鹫!!”莉安的姐姐倒显得愈加地兴奋了,“和狮鹫搏斗的勇士耶!简直就像哄小孩儿的故事一样!”
“……什么?他提着狮鹫的脑袋?!按照帝国的律法,那可是足以被定为叛国者的死罪啊!”
莉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子撤下了遮住眼睛的双手,也不禁好奇地向那被押送的犯人望去。
那名犯人离她们所在的人群已经足够近了。她们身前的围观者开始自觉地向后却步,挤压着她们所拥有的不多的空间,好给那位犯人和卫士们让出足够宽敞的道路。
“这个人……”莉安的目光一下子被那个负罪者的身影吸引住了。
“怎么样?我说过了吧?那个人还挺帅的呢。”注意到了莉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姐姐忍不住炫耀起自己对男人的眼光来,“还这么年轻……真的是死罪吗?那就太可惜了吧!”
“这个人……好奇怪。”莉安突然说道。
“……奇怪?我没觉得哪里长得奇怪啊……”
“如果他的确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他为什么还要把狮鹫的头割下来拿在手里?难道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帝国的律法吗?”
“也许是?也许就像你说的,他和其他骑士一样蠢。”姐姐摊了摊手,“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
“还有,既然是能犯下如此罪行的犯人,那些卫士为什么不把他控制起来,反倒站在离他这么远的地方?总觉得很奇怪……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朝圣者又是做什么的?他们一同行走的方式……仿佛那些朝圣者在簇拥着他,刻意庇护着他。另外……”
“哈哦……我告诉过你莉安,你这孩子就是太较真了。男人们可不喜欢较真的女孩儿。”
然而姐姐说的话,莉安并没有听进去半个单词,“另外……他的表情……”
尽管只是一瞥,莉安还是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那绝不是一副犯下了死罪并遭到扣押的人会有的表情。
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他的步伐挺拔而稳重,甚至可以说是磊落,仿佛自己正理所应当地走向该去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实在是太奇怪、太过不寻常了。
她那晶莹的青绿色眼眸久久不能从那身影上移开,一直到那押送犯人的队伍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头。她试图找到能让这一切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她想出了怎样的解释,她都无法让自己信服。
于是莉安礼貌地拍了拍之前曾回过头来的那一位市民,试图打听关于那个人更多的信息。
“很抱歉,先生,但您知道关于那个犯人的事情吗?”
起初,那个人并不想理会她。但很快地,那个市民从她们的衣饰上注意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始终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的小女孩儿竟然是贵族家的千金大小姐,他的态度便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我也只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位勇士为了保护一支来自诺夫兰萨的朝圣者队伍,拔剑杀死了两头狮鹫,还击退了一整支狮鹫群!更离谱的是,在那之后他竟然带着狮鹫的头颅,主动来到费兰多卡萨请罪!世界上竟还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吗?!”
“那个人,他是费兰多卡萨的骑士吗?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很抱歉,尊贵的小姐,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兰吉尔公爵麾下还有这号人物。”那位市民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如今其他人都管他叫‘狮鹫猎手’。”
“‘狮鹫猎手’……”
望着那个罪犯离开时的方向,莉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在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之前,那孩子就离开了那条街道,扭头转进了一条难以为人所注意的幽深巷子里。
是的,这就是那个刚才被冒失的莉安姐妹撞倒的小女孩儿,一头金色的齐肩短发顶上缀着天蓝色丝带,虽谈不上华美但也算得上体面合适的雅致花边长连衣裙……
稍显异状的是她那始终低垂的头。他那低落的神态和欢快的脚步形成了鲜明而不自然的对比。
但,她没走几步路便被截住了。
包围她的是一群年龄大致相仿的的小男孩,穿着破旧褴褛的粗麻布衣服,他们中的一些甚至敞着前襟,露出胸口和肚脐,一看见她便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女孩儿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男孩儿们的注视。
直到一个与这群孩子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成年人从他们身后的凳子上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这边走近,所有男孩儿们都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很显然,他才是这些孩子们真正的指挥者。
那是个长相瘦削猥琐的瘸腿男人,二十岁左右,生着一头黑硬的短鬈发;下颚上长着像杂草一样向外弯曲的胡须,对比之下上唇的髭毛却刮得尤为干净;惨白而粗糙的右手臂虽然算不上强壮,但却明晰地透出肌肉和骨头的线条。在他行走时,从脚踝处畸形地扭曲向外侧的右腿刻意地抬起,以免妨碍自己健全左腿和拐杖相配合的行动;而当他终于停在那个女孩儿的面前,并用那双淡褐色的狡邪眼神打量着她的时候,那条多余的右腿便像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
不难从他脚板外侧那层厚厚的茧子上看出,他的腿已经这样很多年了,甚至,或许是生来如此。
毫无疑问,那是个丑陋、畸形的男人。
“你看起来真漂亮,小妞儿。”
瘸腿的男人用极轻浮的语气说道,他身旁的那些男孩子们也都哄笑起来,其中的一些甚至比出了这个年龄远不该了解的非常下流的手势。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身装扮了,坡德(pod)。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瘸子回头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要凭一句话让这个年龄的孩子安静下来绝非易事,但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孩子们对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不讨喜的男人却言听计从。
“收获如何?”
“在此之前,我能先把这东西摘了吗,迪昂(dion)先生?……戴着它……我他妈想吐……”
那个女孩儿终于开口了用的却是男孩子的声音。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或许在声线上会有些许混淆,但“她”,这个名为坡德的“女孩儿”在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却绝对不会被误认。
“会臭是当然的,那是从死人的脑袋上割下来的东西。”名为迪昂的男人挑了挑眉,又在坡德试图把刚摘下的假发丢给其他男孩的时候立刻补充道,“……但小心别扯坏了,这东西可有用得很。”
顽皮的男孩儿们都摆出了一副想吐的模样,当然也包括坡德在内。
“当然,那些也并不全是死人头发。其中有一些来自于货真价实的伽洛尼贵妇人当然是活着的。冈瑟尼人的铂金色头发当然要棒得多,但太难弄到了,也实在找不那么素净的衣服能与之相配。……是的,衣服当然很重要,你们这些小鼠崽子,你们弄上去的泥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搞定呐!你们竟然好意思让一个瘸子来为你们洗衣服!说的就是你,坡德!别他妈往地上丢!”
听到这话,已经扯下裙子并将其揉作一团的坡德这才放下了想将它扔得老远的冲动。
“也别揉!该死的,你耍皮球呢?!合着不是我教你你还不知道衣服是干啥用的?!”
迪昂说话时丰富的肢体动作一下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好了好了,回到正题。”
玩笑过后,他的表情仿佛戏剧演员一般从夸张的狰狞一下子变得出奇地柔和。这样柔和的、兄长般的迪昂朝坡德伸出了手心。
在脱下裙子之后,男扮女装的坡德的所有衣物就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为了省钱,迪昂没有给坡德配上一件同样体面的女式内衣,而是用针线将一块布料直接缝在了领口的地方,以期看上去不会露馅;同样地,他也在连衣裙的肩膀或是其他重要部位的内层作了必要的加厚处理。
看到坡德的手里只有一个钱袋,迪昂不免露出失望的眼神。
“就只有一个袋子?”
“我向您保证,迪昂先生,这一个能抵上好几十个袋子。”
坡德自豪地说着,拍了拍自己长满鲜红脓痘的胸口,那些恶心的脓痘在衣服的伪装下是没法看见的。
“这一个可是来自一位伽尔撒出身的贵族大小姐!”
“哦?!”
瘸子迪昂一下子来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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