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里灯火辉煌,宗煦跪坐于案前,眉眼低垂,神色不安,良久,小太监贵柱匆匆进入大殿,宗煦也不等他行礼,双手扣着桌面,直起身子急切问道:“怎样?宸母妃去母后那里为朕求情了吗?”
贵柱跪在地上,垂首禀道:“回皇上,宸太妃此刻正在太后宫里,她命人带话出来,说太后已答允不责罚皇上,请皇上安心。”膝行上前一步,满面皆是笑容:“太妃还叮嘱皇上早些歇息,今晚暂不必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宗煦闻言吁了一口气,转眼又想起一事:“那。。。。。。那小魏子呢?”他知母后对宫中内监宫女极为严厉,魏伦这次讨自己的好,陪着逃课游乐,又顶撞母后身边的心腹太监,轻则驱逐出宫,重则只怕要身首异处,念及至此,他面上忧色加深。
贵柱道:“太妃并未提及魏总管,奴才只得去求童公公变着法子打听,童公公后来出来,悄悄儿告诉奴才,太后说魏总管既已受了惩戒,也罢了。”
“好,贵柱儿,你很机灵,朕要赏你。”宗煦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走,随朕去瞧瞧小魏子去!”
贵柱愁眉苦脸:“这,这个。。。。。。魏总管现在房里养伤,皇上万金之躯,怎可随意去奴才们的下处,若教太后知道,奴才可担当不起。”
宗煦压低声音道:“咱们悄悄儿去,不让人知道,朕看看他伤好了些没,马上回来。”
贵柱仍是畏怯:“太后总是会知道的。”
宗煦何尝不知道自己宫里耳目众多,拿赵承恩来说,他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现在又是新帝身边的大总管,论对皇帝的忠心,那是没得说的,但他对太后,一样是敬若神明,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总要一一禀知母后,更别提其他人了。
贵柱见他踌躇,小声劝道:“太后这次已是开了天恩,等魏总管好了,便可照常当差,皇上还是暂且忍耐一时,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再生风波出来了。”
宗煦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是。”摆了摆手:“朕要再背诵背诵太傅今天讲解的章节,你在这里伺候,叫他们都出去,人太多朕看着烦躁。”
贵柱忙道:“是!”
骏马浑身呈赤色,唯四蹄踏雪,油亮水滑的皮毛似上好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奔驰起来,犹如从远处飘来一团火焰,一片彤云,一望便知是一匹万里挑一的龙驹。
冰轮从马上轻巧跃下,伸手抚摸着马头上的鬃毛,回身笑道:“此马跟我的马一样,都是来自大宛国的纯种天马,它性子极烈,一般人不敢碰,我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将它的野性驯服,以后它归你所有了。”
莲真见过冰轮的坐骑,那匹马浑身雪白,只有四蹄一抹胭脂色,而眼前的这匹轩昂神骏,精神奕奕,毛色跟她的竟像是一对似的,她一眼便喜欢上,神情跃跃欲试,却不敢过于近前:“它会不会不认我?”
“不会,这马很通人性,它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冰轮轻轻拍了拍马头,笑道:“来,见过你的新主人。”
莲真胆子稍壮,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它身子,然后侧头道:“它有名字吗?”
冰轮道:“我的马叫雪龙驹,这匹马是红色,叫赤龙驹好了。”
莲真高兴之下,怯意尽去,伸手连连抚摸马头,神态极是亲热,赤龙驹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似黑宝石般熠熠生辉,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莲真触痒不禁,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冰轮含笑道:“它好像认你了呢。”
莲真好生兴奋:“真的吗?”
冰轮有心想要扶她上马,但也知道此举并不妥当,于是对御马司的太监头儿微一点头,几个训练有素的内监便恭谨上前,一人牵马,两人扶她上马。
冰轮道:“尚武殿开阔,是行宫专门练骑射之所,你每天先在这里练一练,等过了些日子,便可在花园里骑马了。”说毕又叮嘱几个内监:“慢着些儿。”
莲真初次骑马,又是紧张,又是新奇,手将马鞍抓得牢牢的,可是这马前面有人牵着,两侧有人随着,马又是珍贵稀有的盖世宝驹,极有灵性,走了一圈之后,她发现虽不若马车舒适,倒也极是平稳,便放松下来,经过冰轮身边时,明眸流盼,面露得意之色。
那赤龙驹火红如霞,她却是白衣胜雪,一人一骑本已格外惹人注目,这时一笑之下,便如宝珠流光,美玉泛彩,令人心神摇荡,冰轮目不转瞬地瞧着她,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高贤犹豫了一下,挨到她身边,小声道:“太后,太和宫有人来禀,说于总管有事求见太后。”
“嗯。”冰轮目光仍是望着远处,随口道:“叫他先等一会儿,我等下过去。”
于剑锋在偏殿等候多时,冰轮方回太和宫,立时有内监传话觐见。
见左右皆被屏退,于剑锋躬身道:“太后,微臣有一件微礼,想要敬献给太后。”
“哦?”冰轮此时心情极好,眉头微扬:“是什么?呈上来瞧瞧。”
于剑锋轻轻击了击掌,便有两名宫女装束的年轻女子进入殿中,俯首施礼:“奴婢叩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福泽万年。”
冰轮本以为是什么稀奇物品,见是两名宫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缓缓站起来:“抬起头来。”
“是。”
不想那两名女子绵言细语,声若莺啼,姿色却是平庸,只堪称端正二字罢了,尤其在宫里,很难引起他人注意。冰轮凝目瞧了一瞧,问道:“这是你为我训练的铁卫么?”
“太后圣明烛照,微察秋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于剑锋拱了拱手:“训练一支铁卫,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年余来的时光,微臣片刻未忘太后的交代,将自己的心血尽数倾注在这上面,总算皇天不负,如今已有小成。”指着那两个女子:“她们两个天分极高,本身又有深厚根基,是这支特殊铁卫中的佼佼者,微臣认为,已是时候将她们引荐给太后。”
“是么?”冰轮又将她们打量了打量,从高贤手里接过一盏茶,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忽然手一松,那盏茶便直直地落下。
跪于左侧的女子眼明手快,蓦地长身而起,伸臂在空中一抄一托,已将那茶盏稳稳接住,复又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顶:“请太后品茶。”
她这几下动作迅若流星,冰轮才觉眼睛一花,她已复归原位,而盏中茶水并未溅出丝毫,冰轮不由赞道:“好俊身手!”接过茶来,再喝了一口,目光微扫,见右侧女子纹丝不动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竟像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冰轮越发满意:“很好,很好!顿了一下,又道:“功夫不错,只不知忠心如何。”
于剑锋道:“微臣为太后所训的,是真正的铁卫,亦是最忠诚的死士,太后但请放心。”
话音未落,那两名女子已同声道:“婢子此生唯视太后为主,此心归太后一人所有,此身供太后一人所驱,但有所命,必誓死以赴!”
冰轮含笑道:“于总管名不虚传,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于剑锋忙道:“太后过奖。”
“她们叫什么名字?”
“一名承影,一名画影。”
“都是上古宝剑之名,且是君王圣帝所用之剑,这样的名字锋芒太露了。”冰轮沉吟了一下,对她们道:“不过若是身处深宫,倒也无妨,也不用再改,你们今日起留在行宫吧,高总管会安排你们差事的。”
“是。”
高贤忙走下去,将她们引到殿外,让其中一名管事的太监将她们带去安置。
冰轮转过身,重新坐回椅中,道:“其他人,你若是觉得可以了,便密禀于我,然后妥善将她们送至京城,我自有法子将她们一一安□□宫中。”
“是。”于剑锋迟疑了一下,道:“西域各国,国力微小,且难齐心,将很快臣服于大燕铁骑之下,大将军在西疆经营多年,根基已牢,势力已固,到时候若带大军班师回朝,算集齐京师御林军,护卫营,以及臣现在所训的铁卫,也无法与之抗,何况护卫营的两位将军还不可信任。。。。。。”
冰轮看了他一眼:“既不能抗衡,那便只有智取了。”
于剑锋低头道:“所以,太后命臣将这些女子送入宫中,难道是为了到那一日,候大将军进宫,择机行刺。。。。。。”
见冰轮不作声,立即跪下:“微臣愚昧,斗胆妄揣太后圣意,实是出于一片忠心,这样做风险太大,微臣每每念及,深为太后和皇上处境忧虑。”
冰轮道:“你怕了么?”
于剑锋道:“微臣时刻铭记初入铁卫军时的誓言,以及先帝,太后和皇上的赐予的恩典,随时做好为太后皇上洒尽最后一滴血的准备,若说微臣心中有害怕,那也只是害怕不能保护主上。”
冰轮沉默许久,道:“你起来。”
于剑锋默默站起,冰轮道:“这些事情,你以后不用管,也不用问,你只把我交给你的事情做好行,我心中自有我的打算。”
于剑锋听她如此说,微觉安心,应道:“是。”
冰轮凝目看着他,又道:“君臣之道,在于礼,也在于恩义,你之忠心,日月可鉴,他日若度过难关,我必不负你。”
于剑锋一个铮铮汉子,听到这些话,竟哽咽难言:“微臣。。。。。。微臣。。。。。。”
“好了,说了这半天,我也乏了。”冰轮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于剑锋再次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微臣告退。”
太后和皇帝巡幸在外,朝中琐碎之事皆交给以王忠为首的内阁处理,唯有军政大事,才遣快马送至广乐行宫,由太后亲自定夺,因此冰轮比在京城时清闲了许多。
她批阅完奏折,略微用了些午膳,便对高贤道:“随我出去散散。”又吩咐道:“你们几个跟着是了,一概仪仗免却,不必兴师动众。”高贤只得答应。
这日天气晴好,秋日极暖,苑中菊花初蕊,丹桂飘香,冰轮随意而行,脚下漫石甬路如带,似不知要绵延至何处,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
高贤恐她疲乏,陪笑道:“再往上走一些,有座赤霞亭,最宜观赏风景,太后可要过去看看?”
广乐山庄本在盘龙岭脚下,冰轮一直往北走,竟已走到地势较高之处,她闻言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视野豁然开阔,远处山峦似波涛起伏,红枫似火如霞,将漫山染遍,美不胜收。
高贤接着道:“据说赤霞亭环亭皆是红枫,所以得了这个名。”
冰轮眺望着他示意的方向,果见那边丹枫层层叠叠,团团簇簇,掩映着高高翘起的亭角,不由笑道:“我过去瞧瞧。”
她一路走来,沉默不语,对周围美景全不着意,这时竟面露一丝喜色,高贤忙上前引路,将近那赤霞亭时,忽闻一阵欢声笑语从里面传来,高贤知冰轮喜静,生恐她被扫了兴头,低喝道:“谁人在此喧哗?”
里面笑声嘎然而止,随即几个提着竹篮的宫女依次出来,因冰轮身着便服,她们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见她被几个内监簇拥,便惶恐屈膝行礼。
冰轮也不看她们,只摆手阻止高贤说出自己的身份,便要进入亭中,眼角忽然瞥见她们放在地上的花篮,里面盛满各色菊花,便道:“你们折这许多花儿,用来干什么?”
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宫女答道:“回主子,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自酿一些菊花酒,留待来年喝。”
她声音娇美甜柔,听在耳中甚是受用,冰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束,一色的藕白色宫女服饰,但说话那女子身姿更显娉婷。
高贤站在旁边,注意到太后看了那女子几眼,脸色忽变,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下意识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冰轮只呆呆的看着那女子,恍若瞬间失去了魂魄一般,对他的叫唤充耳不闻,高贤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眼见气氛越来越尴尬微妙,又加重声音提醒:“主子。”
冰轮总算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失态,轻轻咳了一声,勉强道:“唔,口齿倒还伶俐。”
这片刻工夫,高贤已暗中将那宫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不下十遍,只觉她面似芙蓉,眉弯新月,一双眸子晶莹澄净,内中似有光华流淌,在心里掂量了掂量,比之莲真虽尚有不如,却也是神清骨秀,端丽无伦。他不禁纳罕,这偏远的行宫,怎会有如此人物?突然省悟过来,是了,两年前,先帝欲驾幸西晏山,他性好美色,天下皆知,这女子只怕是那时候选进来的。。。。。。正自胡思乱想,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忽听冰轮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走罢。”他忙恭敬应道:“是。”临行前,对汪又兴悄悄使了个眼色,汪又兴立时会意,只候在原地不动,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些,回身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那宫女道:“奴婢绿映,平日负责丹阳宫的陈设和洒扫。”
汪又兴道:“丹阳宫啊,你的造化来了,今后可以不必在那里了。”说毕,再看她几眼,又低语了几句,方笑嘻嘻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