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照例去皇后处请安,众妃嫔都在,虽没人说什么,但莲真分明感觉到一双双眼睛里所包含的羡慕,嫉妒,甚至怨恨的情绪,那些眼神犹如利箭一般,令她浑身不自在,她装没看见,恭恭谨谨的问了安,然后退过一旁。
丽妃却终是按捺不住,冷笑道:“莲嫔连日侍寝,蒙皇上雨露滋润,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莲真不防她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毫不忌讳的提起床第之事,惊愕之余,心底又羞又急,那脸红得犹如要滴出水来。
宁嫔笑道:“别的都罢了,莲嫔如今蒙皇上恩宠,每日赏赐不绝,怎么穿着打扮还这样素净,也忒小家子气了点。”
慕绯羽听她们明枪暗箭都指着莲真,顿觉快意,嘴角正微微弯起,突然感觉到前方不远处一双淡漠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自己扫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凛,忙绷紧面容,低下头装喝茶。皇贵妃见她如此,却是若无其事,等着皇后说话。
皇后皱了眉,神色略显不悦:“丽妃,你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着众姐妹之面,怎地说话如此孟浪?”
丽妃见皇后发话,方住了口,看着莲真的眼神却更显森冷,皇后道:“好了,没什么事都散了吧。”
用罢午膳,赵承恩见皇帝心情甚好,趁机道:“皇上,今儿个天气不错,您要不要去上苑走走?”
“也好。”
赵承恩便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小太监立即出去准备,皇帝道:“朕只是出去散散,不用太多人跟着。”
“是,奴才明白。”
皇帝既这么说了,那些侍卫们便不敢紧紧尾随,抬了便舆的太监们也离得远远的。皇帝扶了赵承恩的手,一路行来,但觉金风和煦,秋景宜人,不觉心胸大畅,过了飞仙桥,绕过柳堤,沿着五色石子铺成的甬路走了一会,皇帝忽然指了指前方的岔路口:“那是往撷芳宫去的吧?”
赵承恩只得道:“是。”
皇帝嘴角含了一丝笑意:“走,咱们去看看莲嫔去。”
赵承恩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着他往前走,到得那路口,突然道:“皇上,泉州进贡的墨菊开得正好,您可要先去金香亭看看?”
“是么?昨日朕去给太妃请安,她宫里那几盆墨菊倒是开得好。”皇帝来了点兴致,笑道:“既如此,朕便去赏玩一番吧。”
说毕将踏出去的脚收回来,转到另一条路上,行得片刻,一阵阵馥郁清香便扑入鼻中,沁人心脾,远远望去,那称之为“墨云”的菊花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红中带黑,黑中透紫,在周遭色彩斑斓的秋菊的衬托下,显得凝重而不失华贵,煞是喜人,金色的亭畔,俨然已形成了一片缤纷的花海。
皇帝脸有喜色,走近前来俯身细看,正欲说话,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却从亭内传出来,跟着隐隐便听到说话之声,他不由得一怔:“谁在那里?”
赵承恩上前一步,厉声斥道:“圣驾在此,谁在此地大声喧哗!”
话犹未了,便见红影一闪,一个少女带着一个丫鬟从亭中走出来,诚惶诚恐的在皇帝面前跪下:“嫔妾不知皇上在此,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声音却如黄鹂初鸣,清脆婉转,皇帝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只见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眉似新月,十分美艳动人,不由笑道:“这红色你穿着倒也好看。”
慕绯羽心下喜悦,脸庞却带了羞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随手从旁边摘下一朵金色菊花,亲手替她簪在鬓边,然后伸手拉起了她:“既然碰见了,不妨留下来陪朕赏花罢。”
将用晚膳时,小介子请了横波出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姑姑,今儿晚上皇上翻了玫贵人的牌子,咱们不用准备了。”横波点点头,转身回房,又婉转告诉莲真:“今晚皇上召了玫贵人侍寝。”
莲真倒似是松了口气:“很好,皇上早该召幸绯羽了。”
“我看玫贵人盼这一天也盼了许久了。”横波笑道:“小主虽身为姐妹,替玫贵人高兴,可是说真的,奴婢在宫里呆这么多年,看到的都是一个个为争宠斗得你死我活的,像小主这么心胸宽广的,倒真是少见呢。”
莲真神情有一丝的恍惚,语气淡淡的:“皇上毕竟不是一个人的皇上,谁又能独占呢?”
横波抿唇而笑:“这样也好,我看这些天小主也疲乏得紧了。”莲真面上微微一红,便不再说话。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是椒末羊肉,松籽丸子炖白菜,熘鲜蘑等菜色,小厨房又另做了木樨糕子汤,莲真的胃口倒似比往常好些,进了半碗香米饭,又吃了一块紫米糕。一时用膳毕,小宫女宜雪和宜晴端了茶和水进来,莲真漱了口,净了手,方接过宝贞递过的一盖碗茶,微笑道:“今天的菜不错,你们着这些在这里吃了罢,省得折腾了。”
宝贞和横波答应:“是。”
莲真又指了指那盘几乎未动的燕窝锅烧鸭丝:“这个送给珠蕊去吃。”
横波见她放下茶盏起身,忙道:“小主要去哪儿?”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只管吃你们的。”
横波道:“这怎么行?”说毕便要放下碗。莲真忙笑着拦住:“我在这里,你们都不敢坐着吃饭的,我只在近处走走,你尽管放心。”
外面月色明朗,柔光似水银般泄了一地,莲真心情极好,可是回头看看那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小介子时,又有些无奈,她美眸一转,便往那花木更深,绿荫更浓处走去。
上苑占地极广,其间精巧假山堆叠,潺潺流水环绕,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千万条彩石路纵横交错,在奇花异木掩映之下更觉曲折幽深,有如迷宫一般,莲真身影只转了几转,小介子便再也找她不着,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四处张望。
莲真回头看了看,已无人跟着,唇边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脚步轻快,踏着一地的银光往前走,但觉空气中暗香浮动,周围的花草树木如被笼罩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那朦朦胧胧的感觉使人有如履仙境之感,欣喜之下便有些忘形,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连自己也不知到了何处,心下正是踌躇,忽听袅袅悠悠,悠扬婉转,不知哪里传出一缕箫音来。
“咦,谁在吹箫?”
她心下诧异,那脚便由不得自己,不知不觉去寻找那箫声的源头,可是那箫音似左似右,忽远忽近,她从这条路绕到那一条路,极目张望,四处徘徊,始终找寻不着,最后到了太液池畔的一个亭子边上,箫音突然停了,莲真微感懊恼,也觉得有些累了,索性走进亭内,倚着栏杆稍作歇息。
四周一片静谧,碧蓝而明净的夜空中,冰轮如镜,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皓月,交相辉映,那带着秋意的凉风一阵阵吹过,水面粼光闪烁,如碎银般散落耀眼,令人神清气爽。莲真感受着这般良夜美景,心下正是欣喜,耳畔箫声却又响起,忍不住再次驻足细听,那箫声却是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比起之前,凄凉之意大盛,在这般静谧的夜里听来更觉摧心动肠。
莲真扶着栏杆,不由得合着乐拍,轻声低吟:“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套蝶恋花是首悼亡词,和着凄婉箫音吟至最后一句,莲真竟然忍不住堕下泪来,那吹箫之人似是悲痛难当,吹至最后无力为继,此生生断了。莲真呆了好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才回过神来,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下愈加奇怪,在这深宫禁苑,谁在发此悲音,她又为了谁心碎欲绝?可是茫然四顾,月光凄清,花影摇动,又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莲真虽谈不上跟吹箫的的人有相同心境,此时一腔思乡之情却硬生生被箫音给勾了出来,想起金陵故里,爹娘容颜,伤心愈发不能自抑,她双手紧抓着栏杆,盯着太液池中那半池残荷,半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你想家了么?”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宫缎长衫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恍若月光下的仙子,她怔了一怔,便拜了下去:“嫔妾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莲真见了她,似有些手足无措,站起来,默默站到一边,皇贵妃望着远处幽蓝的天空,也不说话,两人之间静默了好一会儿,莲真忍不住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么?”
“嗯。”皇贵妃侧过头,看着眼前那张清灵柔美的稚嫩脸孔:“金陵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说到自己家乡,莲真又是骄傲,又是伤感,低声道:“是。”
皇贵妃点点头:“无怪乎地灵人美。”
莲真脸庞微微发烫,还没接话,皇贵妃又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你宫里的人不寻你么?”
莲真心想,你不也是一个人出来么,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答道:“本来只想在住处附近走走的,可是贪恋美景,不留神便走远了。”
“早些回去吧。”
莲真正要答话,皇贵妃却已转身走了,莲真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瞥见她腰间插着一管晶莹碧绿的玉箫,在月光下正泛着清冷的光芒,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叫道:“你。。。”
皇贵妃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她,莲真自觉失礼,红着脸垂首道:“没。。。没什么,恭送皇贵妃。”
皇贵妃微微颔首,竟自顾自的走了,莲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却仍是怔怔的站在原处,神色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