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煦一回清泉宫,便松开了奶娘的手,自己迈着小小的步子,进了大殿,朗声道:“儿臣叩见母妃。”
皇贵妃抬起眼皮,见他身着一袭大红缎织五彩四爪龙袍,站在那里,越发显得肤白如玉,目似点漆,便招了招手,宗煦连忙挨过去,皇贵妃声音仍是惯常的清冷:“今日见到你父皇了吗?”
宗煦心中对母妃十分渴慕敬畏,并不敢做出更亲昵之举,脸挨着她的袖子,恭敬答道:“没有,玄真*师率他的弟子们在长乐宫建道坛,正为父皇向神仙祈福,赵总管说,父皇这阵子不会见任何人,后来我去骑射处了。”
李玄真早已被皇帝赐封为“通真达灵*师”,是以宗煦如此称呼,皇贵妃点头不语,宗煦又仰着小脸问:“母妃,玄真*师真的能跟神仙说话吗?”
“母妃也不知道,但愿他能吧。”皇贵妃低头喝了一口茶,话锋一转:“今儿柴太傅教了你什么?”
“还是射箭,最后也说了一下控马之术。”宗煦略带兴奋之色:“太傅还让儿臣骑在小马驹上感受,但他一直牵着缰绳。”
“你还小,本不该学这些,不过把你交给柴太傅,母妃很放心。”皇贵妃抚着他的背,仿似不经意的道:“你喜欢柴太傅吗?”
“儿臣很喜欢柴太傅,他是一位英勇的将军,煦儿也想以后能像他一样威风。”宗煦眼里发光,随即又皱了下眉:“但是皇兄不喜欢他,上次挨了父皇责骂,他归咎于太傅,已经许久不来上骑射课了。”
“你不用管其他人,教习你的太傅都是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之人,你见到他们,都要如同见到我一样,要尊敬有加,不可有半点失礼,知道吗?”
“儿臣定时刻牢记母妃训诲。”
“好了,我也乏了,你下去换件衣服,歇会儿去吧。”
“是。”宗煦行了礼,将要走时,又忍不住道:“母妃,儿臣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宗煦眼里满是渴求之色:“儿臣想去撷芳宫看看莲母妃,可以吗?”
皇贵妃略觉意外,思忖了一下,终于开口:“去吧。”宗煦低了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之情:“那儿臣告退了。”
“若是莲母妃等下留你用午膳,你便留在那里罢。”
宗煦抬起头来,大喜过望:“谢母妃。”
虽还未到盛夏,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中午的阳光更是毒辣而刺眼,叫人不想外出一步,且生出无比的困倦来。
皇贵妃正襟危坐,眼睛只盯着桌上的书本,她本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阵子改了作息,精神反而更好。沁竹给她换了一盏白菊贡茶,然后在旁侍立,殿中安静得只听得到纸张翻过的声音。
不一会儿,高贤进来回话,沁竹也不等皇贵妃示意,行礼退出,亲自守在殿外。
皇贵妃合上书:“你起来说话。”
“谢娘娘。”高贤站起身,低声回道:“奴才打探到,皇上背上脓疮越来越恶化了,情绪也越来越不能自控,虽不知到何种程度,但李玄真已经慌了神了,正想法子准备逃离京城,连李冲方和李冲镜都慌了,幸而大爷那边已经稳住他们了。大爷传话来,文大人虽在病中,这阵子一直与朝中大臣来往密切,而且,他们还暗中联络了右卫将军袁岳。”
“袁岳?”皇贵妃微微眯起眼睛:“也是意料之中,袁岳的表弟是文天和的门生。”
“是,刚长乐宫来了消息,文天和拖着病体,又带着几位大人求见皇上呢。”
“这是皇后的意思,她见不到皇上,终究是不能安心。”皇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大热天儿,她还真是放心自己伯父的身体。”
“他们见不到皇上。”高贤道:“李玄真现在天天装神弄鬼,在那里作法为皇上祝祷,还说什么‘深居无与外人接,则不死仙药可得’,以后皇上越发不会见任何人了。”
“我知道。”皇贵妃道:“你去吧,记得盯紧长乐宫那边的动静,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着人禀报于我。”
“是,奴才告退。”
长乐宫里此时已供上了冰,一走进去,凉意沁人,赵承恩在皇帝床边站得久了,冷得竟有些发颤。
皇帝躺在床上,脸色灰暗,心中火也似的烧灼,却无力挣扎,像一条被抛在沙滩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维持着呼吸,发出低弱的声音:“玄真道长呢?”
赵承恩靠近他:“皇上,你说什么?”
皇帝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玄真道长呢?他在哪儿?!”
赵承恩吓了一大跳,连忙道:“玄真法师在外面起坛作法,求神仙庇佑皇上,度此难关呢。”
皇帝慢慢松了手指,痛苦的道:“朕好难受,朕。。。心里好难受,叫他来见朕。”
赵承恩趁机道:“皇上,文大人和几位大人还跪在外面,这都一下午了,还没离去呢。”
“滚!叫他们滚!这种时刻,他们竟然一而再的来烦朕!”皇帝一听之下,骤热发怒:“传朕的铁卫,若再有谁在外面扰玄真道长作法,扰朕清净,立即处以廷杖之刑!”
“是。”赵承恩不敢怠慢,连忙出去传话。
李玄真作完法,已是晚上,寝宫里燃起数十只巨烛,亮如白昼,他走到龙床前,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道长,朕如今身心双重煎熬,万般难忍,是不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但凡修仙得道之路,必要经历磨难,不会一蹴而。”李玄真道:“只要皇上心志坚定,一定能等到仙药,从此长生不老,永享荣华。”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若能得永生,朕一定能经受住考验。”
李玄真微笑道:“皇上是真命之子,必受上天眷顾,小道日日为皇上祝祷,神仙也必会降福于皇上。”
“难为道长。”皇帝道:“道长昨日说,在仙药寻来之前,朕要居于深宫,不与外人相见,那朕这段时间,是不是连自己的后宫都不能见?”
李玄真想了想,道:“后宫嫔妃可以见,但只止于一二人。”
皇帝道:“自从朕服了道长新炼的丹药,晚上勉强能够睡着了,可是,体力却是不如从前。”
李玄真心中了然,微微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小道那里还有妙春丸一种,若能配合新丹药一起,一次服用一颗,应该会很有效。”
皇帝迫不及待:“那快点呈上来吧。”
顷刻,李玄真果真派了一个徒弟送了妙春丸来,皇帝扶着赵承恩的手坐起来,仔细看时,见那丸药黄豆般大小,在烛光下亦是鲜红夺目,他目泛喜悦,取了一颗吞下去,然后对赵承恩道:“传朕旨意,召两位高丽公主来侍寝。”
床前垂挂的玉质宫灯泛着柔和的光芒,皇贵妃闭目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安,久久不能成寐,她辗转半晌,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金绣荷包,贴放在自己心口。
那一日是她十六岁生日,府中大摆筵席,那些王公显贵都来为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庆贺,甚至宫中都送出礼来,她收到了无数珍贵的礼物,精美的首饰,华丽的衣服,稀奇的玩物。。。。。。堆得像一座山,母亲带着她陪着那些公主郡主、王妃、诰命夫人等一起看戏,她听话的堆出笑容,举止得体的游走在她们之间,收获了无数的赞美,然而,她的心完全不在那里,她念念不忘的想着一个人,婉溪,林婉溪。。。。。
终于等到了晚上,她们独处的时刻,她轻轻的抱着她,内心充满歉疚:“婉儿,你知道我是讨厌热闹的,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过生日,我只想你陪着我,可是。。。可是也没有办法,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一点儿都不委屈。”她略带羞涩,取出了一个精美的荷包,眼睛温柔得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光:“表姐,这个给你。”
她异常欣喜:“你绣的?”
“嗯,你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她接过荷包,却感觉里面有东西,翻出来一看,竟是一缕青丝,她不由得一怔。
她小声道:“你生日,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那天你教我《长恨歌》,说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跟皇帝闹别扭,被赶回娘家,后来她托人送了一缕发丝给皇帝,她说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赐的,只有那缕发丝,才是她自己的。我也是如此,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吃的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家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你,所以便绣了这个荷包,装上自己的发丝给你。”
“什么我们家?我家不是你家吗?”她皱眉:“还有,我不喜欢长恨歌,不喜欢悲凄的结局,不许你拿这个来比我们。”
“不是啦。”她解释道:“妈妈说,荷包代表女孩子的秘密,是寄托情意的,而且。。。而且。。。”
她声音越来越低,一张美丽清纯的小脸涨得通红,她却故意逗她:“而且什么?”
“而且妈妈说。。。”她羞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将脸埋在她胸前:“发丝只能送心的人,是。。。是非这个人不嫁的意思。”
荷包,发丝,长恨歌。。。。。。皇贵妃在床上转了一个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可是,此恨绵绵,却终究是无了绝期。。。。。。
“娘娘。。。娘娘。。。”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拍门声,突兀而慌乱的叫声,将她从记忆里唤醒,她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忽低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沁竹早已起身出去,看是怎么回事,才一打开门,高贤已急匆匆的进来,也顾不上别的,一阵风似的往内殿走,一见皇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娘娘,刚长乐宫赵公公派人过来传话,皇上。。。皇上驾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