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中呆得久了,乍然回到霍府,霍凛竟然很不习惯,晚上侧卧在锦堆绣被中,手中还抱着心的长剑。在梦中,他似乎听见了雄浑的战鼓,号角高亢的长鸣,以及千军万马的厮杀声,醒来后,看着眼前华丽而陌生的房间,他总是有些茫然,然后披衣出去,在院中舞起了剑。
这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院中人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劈、刺、截、抹、挑、提,一招一式,有如行云流水,远远望去,但见一团白光挟着呼呼劲风舞动。一套剑法练完,他额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显疲态。归剑如鞘,他大步入房,青衣小婢已经准备毛巾和温水,要伺候他盥漱,他依然伸手挥退她们:“我自己来。”洗了脸,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显得精神奕奕,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婢用托盘端了一个白瓷碗上来:“三公子,这是老爷吩咐送来的炖莲子汤。”
霍凛一怔,上扬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诮,回来的短短两天内,他享受到了自小不曾有过的待遇,霍府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变得不同了,尤其是父亲看他的眼神,简直让他有种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错觉。。。只一瞬间,他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将手中毛巾扔下,端过碗,拿起羹匙吃了两口,吩咐道:“去吩咐厨房,让他们炒几个菜,再顿一壶好茶,用盒子装起来,我等下要用。”
“是。”
马上有人去向厨房传了话,霍凛用过早膳,那食盒也已装好,小厮头儿春熙令人提了,自己去牵了马来,他来霍府好些年头,对这位三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时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敢问他是要去哪里,只紧紧跟随在后面。
才出霍府大门,突听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几个仆人簇拥着一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公子,正向大门走来,几个小厮连忙止了步,垂手站立,春熙连忙屈膝行礼:“请二爷安。”霍凛闻言,不由得也停住脚步,恰好霍泽下了马,目光正向这边望来,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将他打量了又打量,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来:“哟!看这是谁回来了!”话犹未完,忽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跟随的人脸上:“蠢东西,你看什么看!见了三爷不认得么?我们三爷在西疆跟着韩将军打仗,把吐谷浑和吐蕃都打得回老娘家了,现下风光回京,你们见了他,竟然干站着?!”
那人被打懵了,捂着脸看着霍凛,然后抖抖索索行礼:“奴才见过三爷。”
霍凛并不理会霍泽话中的讽刺,从春熙手中接过缰绳,便欲上马,霍泽眼睛微微上挑:“你这是去哪呢?看你带的这些东西,是要去你母亲坟前上香么?”
他眉眼间的那种桀骜不驯,以及那倨傲的态度,一如当年,霍凛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我娘坟前我昨天已去过了,我去看看婉溪表姐。”
霍泽微微色变,跟着眼里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哦,原来你还惦记着那个小贱人,真是可笑,也难怪了,这些年在西边,只怕没见过几个女人,以那丫头的姿色,只怕日里夜里都要想上无数遍,只是可惜。。。”
霍凛蓦然回过头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他凌厉的眼神,有如寒光利刃,霍泽居然被他的气势吓到,脚下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跟着便醒悟过来,当着这些下人,更觉失了颜面,当下恼羞成怒,手指着霍凛,喝道:“贱婢养的种,你叫谁闭嘴?唬谁呢你?那丫头片子死了,你气没处出?找上我了不是?你是不是忘了当时我是怎么教训你的了?那大耳刮子的滋味,是不是还想再尝尝?”
话犹未了,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霍凛快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他下手极重,动作又快如闪电,霍泽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两边脸颊疼痛得几乎要麻木了,嘴角都溢出了血丝,他来不及多想,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挥拳便向霍凛扑去,霍凛闪身避开,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霍泽想挣脱,但霍凛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他正要抬膝去撞,霍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突听“喀嚓”一声,霍泽右手手腕已被卸得脱了臼,顿时疼得额上冒出了汗珠,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总算还有几分将门之子的傲骨,硬是忍着不叫出声,却也不敢再打了,只是喘着气,恶狠狠的望着霍凛。
霍凛面无表情,只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稚子了,今日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记得下回嘴里放干净点。”
他们兄弟打架,周围的仆人却是吓得呆了,春熙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道:“三。。。三爷。。。”
霍凛也不用人扶,翻身上了马,吩咐道:“我们走。”霍泽一把推开扶他的人,追上几步,眼神怨毒:“你在那边天天想着她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她还是你心里冰清玉洁的佳人呢,她早跟别的男人好了,你在为她害相思的时候,她在为别人害相思,把小命都送掉了,哈哈,哈哈!”
霍凛一怔:“你说什么?”
“说你的婉溪表姐。”霍泽忍着手上的剧痛,煞白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你知道那丫头口味有多独特吗?放着多少的贵族公子儿不要,看上了府里一个做粗活的仆役,两人私下底做出苟且之事,传到父亲耳朵里,父亲一怒之下将那她那小情人斩了头,又将这伤风败俗的小贱人迁居别处,那小贱人每天思念的情人,淌眼抹泪的,没过多久自己了断了。我看你啊,这坟不上也罢,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惦记的。。。”
霍凛突然喝道:“闭嘴!我不相信!”
霍泽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意,他哈哈一声,还要继续再说,霍凛突然在马背上重重抽了一鞭,那马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春熙着了忙,忙也和几个小厮上了马,紧紧向他的方向追去。
霍凛一路快马加鞭,霍泽刚才所说的话,却不时的在他耳畔响起,令他心情沉重而窒郁,一直到出了城东门,他才放慢速度,凝目望去,只见远处赤日高挂,绿浪滚滚,他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轻轻握着缰绳,停伫下来,春熙带着众人,不多时也已追上,见他如此,便从后面慢慢催马来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三爷。”
“他说的是真的吗?”
春熙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是问他,于是小心回答:“二爷说的事,奴才并不是很清楚。”
“表小姐出事那会儿,你也在府中吧?”霍凛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春熙不由得一颤,只得又道:“二爷说的这些,奴才也听府中其他人说过,是真是假,奴才并不知道。只是,表小姐心地善良,没有架子,待下人那是极好的,奴才并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么?”霍凛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又缓缓转过脸去,声音低沉:“我也是不相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那日在长乐宫,皇帝虽然受了惊,龙颜震怒,欲下令诛杀宗谋,但朝野内流言已经颇多,件件不利于皇帝,宗谋又是世宗封王的儿子里硕果仅存的一个。首辅文天和,次辅王忠等内阁大臣都觉此举不妥,纷纷入宫死谏,陈述种种利害之处,皇帝冷静下来之后,先是亲自为太妃改了“恭惠”的谥号,然后明发谕旨,称英王宗谋御前无状,兼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即行革去王爵,交宗人府永远禁锢,其王妃姬妾等,虽不加罪,亦废为庶人,勒令搬出王府。众臣子这才放了心,齐跪于地,赞颂皇帝英明宽仁。
虽然皇帝下令不许声张宗谋行刺之事,但后宫向来消息灵通,各处几乎皆已知晓。莲真和苏蕴两人与苏闻樱交好,自是坐不住,暗暗为她担着心,不时派人打探消息,闻听只是废为庶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晚苏蕴过来跟莲真一起用晚膳,提起这事道:“闻樱在京城无亲无靠,纵认识一些人,现下王爷被拘,自己已废为庶人,只怕也无人敢帮她,她做女儿时便娇养惯了的,进入王府后,王爷又甚是宠她,哪曾遭过这份罪,我想着真是好生担心。”
莲真见她十分忧虑,便安慰道:“蕴儿,你放心吧,遭罪还不至于,实不相瞒,我已托了人探访到她的下落,将她悄悄儿安顿好了。”
苏蕴惊讶道:“你托了人?托了谁?”
莲真不便说其实自己是央皇贵妃托了人,便压低声音道:“宫里耳目众多,你悄悄儿的,你只放心是了。”
苏蕴虽仍是疑惑,见她如此笃定,也便不再追问,便道:“你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信你的,只是她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你可得告诉我。”说着再度拿起筷子,笑道:“这样我的胃口可又好起来了。”
两人用膳毕,又说了一会子话,苏蕴才起身告辞,横波看着人把膳桌撤了下去,便道:“小主今晚只进了一盅牛**,是送来的菜不合口味么?我再让他们送碗燕窝粥来,再配几样精致小菜,这样也清淡些。”
“不必了。”莲真道:“我懒怠吃,倦得很,叫她们下去准备吧,我洗了澡好早些安歇。”
“是。”
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莲真辗转反侧,却无丝毫睡意,心中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她想的和我是一样的,原来她也如此想。。。。。她脸颊绯红,思潮起伏。殿中虽用了冰,她仍是觉得微微有些燥热,想喊宝贞,却又忍住,罢了,让她们好好歇着吧。她侧过身,隔着薄薄的纱帐,望着不远处的鹤嘴铜灯出神,那一缕温暖柔和的光芒,让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到今天,似乎一切才豁然开朗。
只是。。。只是她并没有想皇帝死,虽然她不他,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令人害怕,她只是想跟冰轮呆在一处,能常常看见她,听她说话,她会很欢喜,唉,如果。。。如果皇帝哪天突然消失好了,如果后宫的人都消失,如果哪天只剩下她和冰轮。。。不!她是想过的,她想过她要有个孩子,如果哪天皇帝死了,如果她的孩子能继承皇位,那她和冰轮都可得到自由,唉。。。
莲真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怎样的想法都很傻,她跟她之间,永远会隔着一个他,永远会有这么多人环绕在身边,皇帝还很年轻,算是死,也像冰轮所说的,也不知道谁死前面。。。
想到这里,想到昨晚冰轮的语气和神情,莲真不禁有些发怔,冰轮说这些话,似乎。。。似乎是隐含深意,难道她,难道她。。。联想到她忽然改变主意收养了二皇子,联想到她的父亲突然重新掌握兵权。。。
莲真悚然而惊,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宝贞也被惊动,连忙起身过来:“小主,你怎么了?”
莲真定了定神,轻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重新躺下,可是身上却生出冷汗来,她双手拥紧薄衾,口中喃喃的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冰轮,冰轮,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