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前夜,秦使馆驿内,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礼品,分别装入礼箱,使馆里一片繁忙。
公孙鞅亦不懈怠,挥笔如飞,在丝帛上一块接一块地书写“秦贡”二字。
待最后一个写毕,公孙鞅拿起来细数一遍,交给候在一侧的军尉,军尉拿过去,一一贴在已经理好的箱笼上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公子疾引领十名秦女走进。
十名秦女刚刚梳洗完毕,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儿排在公孙鞅面前,鞠躬唱诺。
公孙鞅上前,将她们逐一打量一番,朗声问道:“五大夫教给你们的话,可都记住了?”
十女异口同声:“记住了!”
公孙鞅缓缓走回席位,坐定:“演练一遍!”
公子疾击掌,十名秦女转身,排成一行,在厅中箱笼的空隙里绕转一圈,重新回到公孙鞅面前,分作两排,每排五人,叩首,异口同声:“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轻轻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们摆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鸡鸣即起,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声诺,鱼贯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孙鞅跟前,底气显然不足:“大良造,这……能成吗?”
公孙鞅淡淡一笑,反问:“公子难道没有信心?”
“我……”公子疾挠挠头,“我总觉得这是一着险棋!”
“呵呵呵,”公孙鞅给他个笑,反问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公孙鞅走过不险的棋吗?”
次日晨起,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公子疾一道赶至魏宫。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的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如临大敌,气氛比往日森严许多。
公孙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宫门外,地上摆着一溜儿礼箱。几十个秦人恭敬地守在箱边,肩上搁着扁担,随时准备起挑。十名美女整齐地站作一排,色彩艳丽,自成一道风景。
上朝钟声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陆续赶来,无不扫他们一眼,依序步入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站在台阶顶端,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揖礼,朗声回道:“秦使公孙鞅领旨!”
公子疾看向公孙鞅,神色紧张。
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五大夫,若出意外,即开此囊!”递给他。
公子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大夫见过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箱,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又被传旨大夫止住。
不多时,殿中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王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卬、龙贾、裴英等数员武将,右首是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上殿,趋前,伏地叩拜:“秦使公孙鞅叩见魏王天子,祝魏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听到“天子”二字,满朝震动,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王。
魏惠王也是蒙了。公孙鞅之言显然大出惠侯所料。尽管早已礼坏乐崩,但“天子”一词仍然不是随便称的。
殿堂静寂,气氛凝滞,掉根针也可听见。
魏惠王的确称王了,可这他却是不敢称为“天子”,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是大不敬之罪,如同谋反。
“公孙鞅,”魏惠王终于反应过来,震几大喝,“你是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语?”
“公孙鞅,”魏惠王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问你,‘天子’二字岂能由你妄称?”
“回禀我王,”公孙鞅侃侃说道,“卫鞅并非妄称。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理当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论,大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天子’二字呢?”
“这……”魏惠王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听起来还算入心,眼珠子一转,身子微朝后仰,语气缓和道,“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不与你计较。说吧,你不辞劳苦而来,恐怕不是只为叫寡人一声‘天子’吧!”
“我王圣明!”公孙鞅探出底数,纳头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托,特来请王圣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旧托鞅向我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我王不弃!”
魏惠王不动声色:“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外朗声叫道:“向天子朝贡!”
一行随行人员将十几只礼箱依次抬进殿里,礼箱上面无不写着“秦贡”二字。
抬礼箱的刚刚退去,十名秦女款款趋入,动作优雅地在魏王面前站成两排,“啪啪”几声裙裾响动,“唰”一声齐跪于地,叩首道:“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殿中一片静寂,在场人等均被眼前的一连串动作搞蒙了。
公孙鞅略略一顿,呈上礼单。
毗人接过,摆在魏惠王面前。
公孙鞅叩道:“这十名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说貌丑体拙,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礼,还望我王不弃!”
所有眼睛又都盯在十个美女身上。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王预料。
“哈哈哈哈!”魏惠王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将礼单“啪”地掷到地上,慢条斯理道,“秦使听好,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事,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封带回了。”指美女,“还有她们,如此尤物,你还是领回去,让秦公自个儿受用吧!”
“大王,请容臣一言!”公孙鞅沉着应道,“这些物事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鞅受秦公重托,特来进献我王,我王若是不肯赏脸,叫鞅如何向秦公交差呢?”
魏惠王一字一顿:“你就告诉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哦?”公孙鞅故作惊讶,“卫鞅愚笨,望我王明示!”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寡人问你,当日孟津朝王之时,你家秦公在做什么?”
“正在领兵抵御西戎犯边!”公孙鞅毫不犹豫的说道。
魏惠王一滞,再问:“那当日逢泽之会时,你家秦公又在何处?”
“秦公正在走遍秦地,为我王挑选贡品!”
“好一个挑选贡品!”魏惠王猛拍几案,“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
说着魏惠王手指向上,怒道:“想朝这天上飞呢!”
公孙鞅故作惊恐:“魏王如此动怒,臣鞅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王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也给你家秦公发了请柬。天下列国纷纷捧场,唯独你家秦公身贵腿重,是何道理?”
“哦,”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笑道:“臣来使途中,但见刀光剑影,车来人往,鞅原还以为是魏人春猎呢,不想却是我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孙鞅,”公子卬冷笑一声,“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三军决一死战吧!”
“上将军说笑了!”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深深一躬,“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卫鞅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一招半式?”
“算你明白!”公子卬嘴角再出一笑,“这就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目光转向魏惠王,“我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你刚刚不是说去领军抵御西戎犯边了么?”魏惠王冷笑。
公孙鞅叹口气道:“我王,当日秦公的确是领军去抵御西戎犯边了,可这不是主要原因。”
魏惠王一愣,随即就冷笑起来:“呵呵,看吧,这才几句话的功夫,自己就招认了吧?秦公果然是有怠慢之心啊!”
公孙鞅却是再次一叹,神色更加黯然:“方今天下,周室坐拥弹丸之地,空有天子之名,天下诸雄,有哪一家真心礼敬这个天子?”
魏惠王揶揄道:“这么说来,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你家秦公喽!”
“我王说笑了。王者以德、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威者非大魏之王莫属!”
“此话怎讲?”魏惠王也是一愣。
“大魏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之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服膺天下,中原列国莫不听从,大魏之王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打住话头,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