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回、章偃等兄弟五人入场会试, 章、林、姜平等几家送场的人远远望着他们入了龙门,这才随众人慢慢儿散去。一路上又会了会谢楷等明阳书院会试学生的家人仆,众人不免议论, 说到今年会试恰准了天气,仲春已过, 大地回暖, 却又未及清明时雨纷纷, 教试子省了好一番寒风冻雨苦。又有人说,清明落雨, 也比往年在二月时强些;早春的雨雪下来,身子略有些不行的就要经受不住,哪一年贡院里抬出去三四十号人不算稀奇。及至还家, 府中女眷又自有一番动。还章霂一语决断:“春闱三场,一场三天两夜。入得龙门, 好赖他们兄弟自己挣的前程,这会子你们只管忙忙的又有什相干?不如仔细预备吃食用物, 等第一场出来,接了家来好生接气、养精神才。”陈氏方带着儿媳、孙媳及孙女们散去。
只陈氏等虽散去,到底心不能安, 每日往家中早布置下的佛龛神像前要拜几趟。章霂、章魁等读书君子, 一向持守正, 原不留神这些,但也不忍怫妇人子女好意, 任她们去了。况又有一个吴氏绛雪,姜平妻,颇信神佛事,更能比出语录经典, 数说三教源流,演绎规范礼仪,议论高妙,章霂、林海等人听见,也常不免称赞有理,于惹得众人一发虔诚起来。就章舒眉与夫婿蔡泓过访,也被带得一起颂祷祝拜。
唯有一个章舒颐,常伯母、长嫂并姊妹:“倘在顾塘家中,必不许如此。‘关心则乱’。”被陈氏撞见,骂过两次,方才不说了,只去寻与吴绛雪等带了一同借住在此的寿家小姐雁娘说话。又往隔壁林府寻林黛玉玩耍,拉着黛玉诉苦:“说‘病急乱投医’,又‘临时抱佛脚’。我只一二句实话罢了,谁闹得一群人来抱怨我——我个什斤两,敢顶这个缸?”
黛玉:“二姐姐别怪我。凡事有未定,任谁有些忐忑,况骨肉关切?”
舒颐:“因亲密骨肉,才确信的。兄弟们文章事在那里,心里有数,并不用慌张。不然,等人贡院出来,拿这个话他们,必定也我这样说。”打量黛玉神情,大概还要驳的,想来争强也无益,只无奈:“我不合时宜,没得体谅各人心意。就这两日一忙乱,反叫我也心慌起来,没个往常样子,就不乐意了。”一面说,一面就把身子歪在圈椅上。
黛玉见她仰着脸、蹙着眉、塌着肩膀,十怜,心下略动,到底忍不住起来:“亏你还姐姐,原来还的撒娇。”
舒颐:“姐姐又怎样?太太还常在老太太、大太太跟前撒娇呢。况我真不爱理会这些事,又必定拉上我。我只想不通,吴姐姐平素一个多容淡定人儿,这几天又拜又供,忙得脚底下生烟。偏偏前日他们第一场家来,或好或不好的,对着她家姜相公连一声儿不出,等背转过身又急得那样。”
黛玉闻言,想着吴绛雪形容,心里也觉好,不由噗嗤一声,这才忙拿手掩唇,又瞪舒颐,娇斥:“二姐姐竟连这些事情也打听了来,真真不害臊。”
舒颐:“这有什?她自家说与我的。况又非止说与我一个,寿姐姐也在边上,也她一贯要强,偏在要紧时候软了脚。”因叹:“只恨我们身女子。要论文才,你我姊妹俱不差,吴姐姐哪一样也不输人,还有寿姐姐,文武双全四个字就该她的。恼我们竟无一个生而男——倘生作了男人,且不论立不立得成一番事业,单只现在,就自己上得场去,再不必似此这般旁焦躁,虽有,一丝儿使不出。”
黛玉:“说来说去,二姐姐还只不服气女子进不得考场一件事。但文才武艺,岂止在考场。不说妇女持家务业,养幼奉老,使世上人得享安乐,就看谢韫、李易安、梁红玉,各有其能,世间流传,尝弱于男子。似锥在囊中,只要自家不刻意磨损了锋颖,必定就要显露出来。但凡持诚心仁心,行正善举,谁能说女子行无益于世,说这不功德?”
舒颐闻言,忙作势上下打量她一番,:“哎哟哟,快听听这个话、这个口吻——必不你自家说的,必定小七那里贩过来的!”
被她一,黛玉顿时满面飞红:果然这话章回说的。却林如海几次叹自己并非男儿,才具不能被世人所见,章回用这番话劝解。她听过两遍,如今随口就说出来,被章舒颐一句点破,哪里能不失言?自恃如、真正能不能与这些史传留名的女子相比姑且不说,单将这些个吹捧实实记在心里,少不得就有一个‘轻狂’的不了。至于未婚夫妻言语亲密,于礼数虽无挂碍,又只自家姐妹间说起,到底羞臊也难免。一时急得就要跑,被舒颐一把扭住,搂着:“别走了——这家你人,我才客。人撇了客人自家躲了,算什理?”
两人正扭着闹成一团,忽有雪雁外面进来传话,说林如海正寻黛玉。舒颐忙:“伯伯找你,你快过去。”黛玉请舒颐稍坐,自己往前面去了。
黛玉到得前面,却林如海得宫中传口谕,即往奉驾去。林如海告诉女儿:“已经写了帖子往你外祖母家,片刻就有人来接。我约摸着怕一时不能回。你在那边不妨安心多住几天。”黛玉应了。林如海随来人出门。黛玉自回房告诉舒颐。舒颐:“也好也好。就这两天我不能再往你这里躲清闲。”黛玉又写短笺,将父亲安排到荣府小住事告陈氏,托舒颐带去,方才相别。
却说林黛玉这边,果然不一时就有荣府派人来,却管家林孝夫妻两个,并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过来等候黛玉听用。黛玉见她上来脆声叫“姑娘”,爽爽利利行礼,模样生得干净细巧,虽有几面熟,却记不得名字,:“这位姐姐?”答说:“奴婢小红。”林黛玉就记起来,正林孝的亲女,因他两口儿管各处房田事务,又世仆体面,几个子女去了清静所在,并不常在人跟前听差,自己不认得她倒也无怪处。黛玉因:“巧你来这趟。紫鹃家里南边过来,与你们老亲眷的几家有一份情谊心意,你并你爷娘先过去会一会。我这里还有东西未收拾完,等出门我再使人叫你们来。”这边小红、林孝家的忙谢过,就跟紫鹃去了。
黛玉自等陈姨娘、伍垣家的将提前备下的贾母等的礼物挪来,粗粗过了目,吩咐添两样王熙凤的。一时俱备,方使人传话林孝等,登车驾而去。
到了荣府,贾母早等得眼急,欢欢喜喜接入上房,拉黛玉坐在身边摩挲,又催人倒茶。黛玉贾赦、贾政俱不在家,说要往邢夫人、王夫人处请安。话音未落,邢夫人、王夫人来贾母安,并看黛玉。黛玉请安毕,就叫邢夫人拉住手,:“前儿你送兄嫂姊妹的东西,真送到人心坎尖儿上了,他们爱得什似的,说难得的就这个心意,必要好生谢你。”
黛玉忙:“琏二哥哥的好日子,况我又素来多得哥哥嫂子并二姐姐照顾。”
邢夫人:“好孩子,就你凡事记着人的好。你二姐姐要赖你照顾的时日还多,亏得这样,我才放心。”
这邢夫人拉着黛玉兀自絮叨,贾母在上面骂:“你做舅母的疼外甥女儿,却把我做外祖母的闪在边上。”王夫人也凑趣说一句。邢夫人这才将黛玉还回贾母身边。贾母向邢夫人、王夫人两个:“老爷们也该外面回来,你们家去。今儿我跟她姊妹们一起吃饭,就不用你们服侍了。”两人答应着,出来回家去了。
贾母就黛玉:“你父亲进宫奉驾去了?”黛玉应了。贾母又:“这会子会试还未完,他们还要几天的?”
黛玉答:“会试三场,每场三天两夜。第一场经义,第二场诏、判、表、诰的制文,第三场策。两场间隔两天。算起来却还有小十天工夫。”
贾母点头:“如此,加上等放榜的十日,却要月底才能看晓。”着黛玉:“有些心慌?却不用大在意。他们小子才多大?就跟你父亲当年比起来,也还小一两岁呢。正该有经历的时候。此番无论取与不取,不差的。就再等一等,只能算少年得意,他自家性子稳重,一会儿做了官,怕照样有人要欺负年轻。不过话说回来,你父亲早就说过,章小子个妥当的。这一向我也使你舅舅们仔细打听过了,只凭一笔文章,说必得的。”
黛玉闻言,心中又一份欢喜,:“父亲也这说。又叮嘱‘事有未定,寻常心待’。”
贾母呵呵:“这才真老成的。”又:“你父亲既这说,准定的。”
说话间,李纨领着迎春、探春、惜春到了。姊妹一番厮见。黛玉因湘云、宝钗。乃史湘云日前教婶母接回家去了,薛宝钗却教薛姨妈带着往某老亲戚家去吃寿酒。探春:“近来宝姐姐家常有许多好事,姊妹们聚的少了。”众人说。
又王熙凤。众人尚未有答的,迎春先红了脸,低头就往李纨、贾母身后退。探春一把捉住,:“琏嫂子自忙二姐姐的大事了。”众人哄起来,贾母也:“正呢。几十年来第一遭,亏她细细致致凡事操持起来,我省多少心。”
一语未了,就听有人声,说:“我来巧了——有老祖宗这一句赞,就多使百二十心,也心满意足,合该效劳的!”王熙凤来了。与众人欢欢喜喜见过,凤姐向贾母说:“才刚我带了人,亲去后楼上找缎子。老祖宗说的几个样子的找着了。果然就跟甄家前几年送的年礼搁在一处儿,幸而老祖宗提醒,不然还真不往哪个方向寻哩。”
贾母:“说到底,还鸳鸯丫头替我记着。当时说那几个样子别致,花纹精贵、清爽又大气,还不十张扬炫目,我们自家家常做衣裳穿惜了,白收着这许多年。倒今番陪你两个妹子去章家正相宜——凤丫头你记着,她们一人四十匹各式的泥金缎子,我的私房里出,别混到其他人名头底下去。”
王熙凤当即着哎一声应下。迎春、黛玉一起往人身后直躲。贾母一手拉住一个,搂了在身侧两边,:“这些玩意儿,就与你们攒的。再有三丫头、四丫头也别眼馋,等你们出门子,自然也一样的。”说得探春、惜春也一齐红脸,嚷:“老祖宗又来逗人。”
王熙凤:“老祖宗几时就逗你们了?一句一句真真儿的。你们别只管害臊。还不趁着老祖宗高兴,再多哄出来两样三样正经——也不必担心把私房儿掏空了,我有数,老祖宗压箱子的好东西多着呢!”
探春、惜春听见,一发羞红了脸。迎春、黛玉也咬着帕子细细地。贾母指着凤姐呵呵:“你当她姊妹们跟你一样没脸没皮?个杆儿,就顺势爬上来了!”
凤姐:“就爬上来,我还不老祖宗手掌心的猴儿?再翻不出天去。”一边琥珀手里接了茶来,亲手奉与贾母,说:“提起衣裳缎子,恰有个事讨老太太示下。大老爷那边前儿吩咐了所有人加裁两套春秋衣服、一套夏衫、一套棉衣。太太说照理阖府的事,这边也该加,只不加的一样,需有个计议。如今我已把料子预备下了,就裁衣服的人手,现不数量工期,有些个拿不定。还要老祖宗教我。”
贾母想了一想,:“既你料子有了,只管吩咐下去放宽了做就。今番不赏,后头一件件喜事多呢,哪一样不该赏的。家里下人多,好的固然好,那些人口多的、有些儿情形连累的,不正指望着这些额外的放赏过活儿?让他们一年到头顺当过了,承你的情,心里嘴里念一句好,就积了德。”
凤姐应下,又陪着说两句,就有外面的人来张望。贾母:“你有事就去,不必钉在我这里。”凤姐才又骂了下人一句,随即出去了。贾母转向黛玉等:“那些个缎子衣料,还看这一向薛家姨太太她家宝丫头做了许多衣服,才勾得想起来,拿出来你们姊妹裁新鲜衣裳穿,也不使得总埋没了。结果我这里一动,大老爷就跟着起兴儿,说子穿鲜亮了,奴才也要一样的才好。又慌脚鸡一样,急忙忙定下就急忙忙要做。也不想略等一等,不过一二十天,跟姑爷们的好事一起放赏下去,岂不更乐的?倒凤丫头有张,这边先压一压。”
迎春听说,脸上红红白白,低下头去一声儿不响。她原有五羞涩:青春少女,哪个不盼望着夫婿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个好事,原放在谁身上要高兴的。偏偏亲父贾赦,一辈子骄横惯了,如今又有自己的事作正经名号,还不得随心任性,恣意作?处处争强一头,就叔父婶母宽大不介怀,落到贾琏、熙凤身上岂不尴尬?连自己在姐妹面前也觉难看。如此又有五羞愧。
倒林黛玉,闻言先暗自吃了一惊,想贾母一向疼爱孙儿女,日常言语也素无忌讳,却不提及贾赦等长辈非;再凤姐在跟前虽然得意,平时料理家事、裁处决断,好歹如,也不会当着自己等孙儿女的面来评判说。如今这一篇话,倒像故意讲出来什人听似的——心思一旦转到这里,黛玉忽的就懂了:正贾母借着机会教导一二,却实实在在把自己当做大人看了,心中不免十感念。见迎春闷不吭声,自家虽也有些羞意,嘴上盈盈回贾母,:“二姐姐的好事,大舅舅大舅母处自然很该赏一赏。等后面大姐姐省亲,二舅舅二舅母再来赏,就更高兴了。”
贾母:“你大姐姐那里,还止约约摸摸一个影儿。毕竟园子尚未收拾整齐,事情未备,竟不敢请恩旨。打听工程动静,怕要过了夏才有一二说。”又:“如此两三年间,家里好事一桩接着一桩,看这兴旺景象,我也就能安心了。”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丫鬟们:“宝玉来了。”黛玉原思量贾母言行,心有所触,忽听宝玉来,一惊回神,与探春、惜春等立起身来。就见宝玉穿了一身灰蓝圆领的黄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腰间却只着一个朱红缂金丝镶黑缎边的荷包并一个碧玉佩,非止面上明显清减,就腰背有一二空落不服帖。黛玉大吃一惊,心想宝玉年前一病,正月里见时已好了,虽神气较往日稍嫌不足,也只在自家人眼中能留意到一丝痕迹,对外半点儿看不出来的。今日一见,竟大有萧索意味,莫非又病了?正要动,却见贾母及众姊妹吟吟的,仿佛一点儿异样也无。黛玉肚里惊疑,却不好真的出什话来,只依旧兄妹见礼罢了;既归座,忍不住又再一再二打量,心下想:“这怎个缘故,倒似换了一个人,不认识了一般?”
这边宝玉也坐着,细看黛玉,见着脸上容色、眼中神情,早猜着她心中所想,心里先一阵欢喜,继而满满的酸痛漫上来。心想素日里林妹妹个己,果然个己,自己凡有所不对、异于寻常处,别人瞧不出来、见识不到的,林妹妹必然觉察。奈这样的己,此生缘却止于亲戚情,再无更进一步理,如不让人遗憾叹息?然而更伤痛者,自己近日来变化,家中亲长、姊妹,朝夕与共,行止坐卧在一处,不有异;或就算有异,却往他们自家心意上偏靠,拿“长大了”“事进益了”类的来说话,自去欢欣鼓舞,全不顾念自己真正心意如。两三个月来,细算只有一个黛玉觉察不对,又这样关怀切切,一丝儿不掩地流露出来——宝玉一时就觉眼泪要直迸出来,忙假作咳嗽,抬袖子掩饰,顺势就把泪珠儿擦了。嘴上勉强:“林妹妹又长高长大了。加身上这身衣服,猛然一看,竟仿佛变了一个模样,不敢认了。”
原来黛玉穿了一身酡红色织金花叶锦缎对襟褙子,里头浅珊瑚色小袄,下面一条桃红绫裙,虽也家常式样,却与往日清雅超逸不同,实在别有一华贵庄重。只屋里众人先前见着黛玉各自欢喜,并未曾十留意穿着,如今被宝玉一提醒,方见着不同。贾母头一个:“果然这样,这颜色花样好,衬着我的玉儿一发个大人了。”又说宝玉:“宝玉也别只说你妹妹,这一二月来你也大长了,嫩树抽条儿似的;又读书用功,脸上身上少了多少肉下去,衣裳不合穿了,丫鬟们连夜赶着做还不及——果然岁月催得快,你们一个个的大了,就我老婆子一人反缩了个儿。”
众人着凑趣。片刻后,宝玉方向贾母:“老爷命将我近日做的功课收拾了送去姑父那里,此番正好托林妹妹。就我心里没底,还要烦林妹妹替我先看一看。”
贾母会意,:“那你还不赶紧与你妹妹行礼,再茶果礼数周全着请她过去?倒在这里一味磨费时间。”
宝玉这才向林黛玉打个躬儿,嘴里:“劳动林妹妹脚步。”黛玉还礼,又向贾母告了退,然后两个往宝玉处去了。
贾母在上面看两人背影并肩儿出去,叹一口气,忽的省起屋里众人,复又:“你们也随意走一走,等会儿与我一起吃饭。”众闺秀遂各自出去。只李纨仍在贾母跟前,奉茶说话伺候不提。
这边宝玉、黛玉两个慢慢儿往宝玉房中走去。两人各有些心思,一路竟不曾交言。到得房中,黛玉见两架屏风新挪了位置,朝窗下隔断出一处,桌案上笔砚俨然,旁边架子搁了许多部新书,显作读书用。宝玉向架上一个匣子里拿出两个册子并一叠子纸来,递与黛玉——却攒下的窗课并习的字。黛玉粗粗翻一遍,已窥着文字,好半日,方勉强说出一句:“真难你了。”
宝玉听说,一发觉得眼珠子酸痛;心里千言万语,只不能说得。于长叹一声,打起精神:“被老爷催着用功,也不这一日两日。现已经觉着笔头下有些顺起来的意思了。只时日短,不能跟章家兄弟们比,怕姑父那里过不去。”
黛玉:“不碍事。父亲也只先看个格式笔。”拈着字纸又来回看两眼,踟蹰片刻,方:“至于章家那边,也不必与他们比——你原不乐写这个。行文用笔还好说,真正心思不一样,却还要依着常人的想头去写,就难免矫饰了。”
宝玉闻言就愣住了,看着黛玉,呆呆说:“老爷也未曾看出来。”
黛玉也一呆,闷闷说声:“我。”低了头,手把着字纸册子卷了又松,松了又卷。两个人越发无言起来。
正沉闷间,就有袭人在外面说:“太太来了。”却王夫人扶着金钏、彩云进来。宝玉、黛玉忙行了礼。王夫人向黛玉:“老爷听见大姑娘来了,又听宝玉要把窗课习字托你带回去姑老爷瞧,十欢喜。让我进来代他跟大姑娘说多谢。又叫我告诉姑娘,这边也几年常住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万不要外了。”
黛玉忙又行礼,告罪:“不过顺手效,敢当舅舅、舅母一个谢字?倒外甥女儿轻狂了。”因请往贾政处请安。
王夫人只说贾政的话,叫黛玉不必劳动。又叫宝玉过去贾政跟前说话。转眼间看见黛玉撂在旁边案上的那些窗课册子,王夫人又:“大姑娘在家要住几日,倒不忙着就拿过去,等起身的时候再你送去不迟。一则宝玉还修改修改,二则连这几日的功课一起拿去,岂不宜。”
黛玉:“舅母说的正,这做。”
王夫人闻言,方才欢喜起来,向黛玉:“老太太那边该等你了。我送你过去。”也不管黛玉谢辞,亲自携着黛玉的手,一路送往贾母后院。路上又代贾政林如海安好,黛玉家居日常做什散心耍顽,近来有什新鲜吃食喜欢吃、新鲜戏文想要看。黛玉一一答了,两人已到贾母院门。
王夫人携着黛玉进去,果然贾母处已经在吩咐小丫头往众闺秀处报传晚饭。王夫人向贾母说了贾政代传话,贾母:“老爷谢的很。”又说了贾政叫宝玉前面去说话教导并一起吃饭。贾母就淡淡的,:“罢了。宝玉跟着老爷吃也一样。”王夫人度看脸色心意,方要说什,贾母:“忽的想起来,林丫头家来,她姊妹们也许久未聚。明儿请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来,再使人去接了湘云丫头来,大家伙儿一起热闹快活。”王夫人应了,打量其余无话,方才出去了。
却说这边迎春、探春、惜春来了。李纨自在贾母跟前侍奉。片刻,王熙凤也忙忙赶来,要与贾母安箸布菜。贾母:“你忙呢,又到我这里立规矩。”凤姐儿:“这里原有个缘故。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求林妹妹。我这儿先效了,一会子就好张口。”贾母闻言,忙指了桌上一碗汤,:“你妹妹爱吃的,还不快舀一碗过去?”凤姐忙应一声,捞一捞袖子,接了旁边鸳鸯递的小碗就过来舀汤。众人顿时了。
凤姐儿只管把汤安在黛玉跟前,两个眼睛巴巴儿瞧她。黛玉推辞不得,只得:“二嫂子什差遣,这隆重?我倒不会推脱,就万一接不住,闹个马仰人翻,不许埋怨。”
凤姐:“这件事只在你。换别的人必不能的。”众人听了也稀奇,各自有揣测,只饭时不得言语追。少时饭毕,漱口吃过茶,凤姐果然拉着黛玉就走。贾母也不多管,与孙女儿们说一刻,就让各自散去。又命人再收拾房舍:“明天云丫头来,看她自己要怎。或跟我,或跟林丫头一床睡,先预备好了来。”
却说这边凤姐带了黛玉去。到她自家院里,恰贾琏在家,也才吃过了饭,见她姑嫂两个携着手来,着了好,方向凤姐:“珍大哥那边还有事,叫我赶着过去一趟,没等你吃饭。正好你再正经整治些个好的,款待林妹妹。”凤姐:“还要你说?我自有安排。”贾琏一出去了。
这边凤姐与黛玉进到里间,平儿早带人摆上预备好的饭食果菜来。凤姐:“妹妹随意用些。我先填两口。”黛玉她理家事忙,平日吃饭也不能容,:“你少忙,定神吃饭正经。”干果盒子里挑了两粒花生,慢悠悠搓着红皮,一边自与平儿说话。
凤姐吃完饭,平儿收拾了,倒了茶来。凤姐托着小茶盅,方才告诉黛玉事。原来这一向贾琏经手省亲园林建筑等事,几桩大宗的采买,自有贾珍安排人手置办;有零碎、不成套的几样,贾琏这边托洪大探查了行情,又联络了京里在盖园子的几家,共同请洪大居中监看察度,南边一并儿采买过来,到京中各家再行细。这洪大自将事情办的齐整,人人皆赞的,于其他几家又来谢贾琏。凤姐向黛玉:“你哥哥说,这等一向大有藏掖的事,肯接过手来,就十看得起咱们。况且洪相公做得漂亮,条条目目干净清爽,就不论亲戚情,也该重谢的。如今你哥哥和我记着这个情,洪相公虽不差东西,该我们酬谢的,必一儿不会少。所以来跟你打探打探,亲家太太日常喜好什,洪相公家里,又有什能合心意的。”
黛玉就这的章望妻洪氏了。虽自己婆母,到底尚未过门,按理也要害一番羞。只想到洪氏一向对自己慈和怜爱,关怀切切,亲近更兼亲密,自己这一腔孺慕依恋,也早就牢牢系在其身上。故此又满心骄傲,要替洪氏乃至洪家好好地打算。于:“论性情,我家大婶婶诚心厚人,别人待她一真心,她在心里记五,后头能还出十。论起喜好,跟这边几位舅舅、舅母倒不大一样,依我看,跟琏嫂子你倒颇有些像的——衣服吃食、用具玩物,其他先不论,新鲜有趣、活泼鲜亮的头一样的。”
凤姐一听,顿时起来,:“这话我听准了!� ��儿记下,也帮我做个见证——林妹妹亲口说了,我的喜好,跟亲家太太一样的。看以后别人还说我俗,只爱那些金的银的,富的贵的,活泼泼迷人心、亮闪闪花人眼的。”
黛玉:“我哪里就扯到富贵金银?明明你自家说的。”想到什,噗嗤一声,说:“我只说新鲜、鲜亮,你自己心里想着它,方才它的。”
凤姐:“难金银不鲜亮?富贵了也才有新鲜。我虽不如你会读诗,也荔枝、鲈鱼这等鲜货该怎弄来。”
两人又玩一番,凤姐方正色:“我了。倒先前想差了,有些太近着这边太太的习惯预备。幸而了你。”又洪家怎样。
黛玉想一想,:“洪表哥那边家里,虽不似我曾外祖家诗书相传,却也算得上读书识礼的殷实人家,做的药材生意也首重医病救人。我在常州时,看婶婶并姊妹们同那边往来,甚至曾外祖母老太太,更偏重‘实在’‘实惠’这两个字。”
凤姐:“了,这才正经亲戚的相处法儿呢。不比外头人家,第一只要面上好看。”又:“洪相公自己家里,又怎样?”
黛玉愣一下,:“洪表哥自己家里?”旋即醒悟,:“已经定了亲的。南京大伯母家亲戚姑娘。巧这会子也在京城,就在我家隔壁住着。”
凤姐顿时好奇起来:“这个巧。怎这姑娘家上京来?莫不家里男人赴会试,正今科一科的?”
黛玉点头说。随即简单说了章回、姜平、洪大、寿雁娘几人关系,以及姜平携妻、妹暂借住桂华园等事。又说到寿雁娘,一时没忍住,说出英雄故事来,只惹得凤姐连连惊叹,拍案叫绝,:“这样人物,比戏文里还精彩,我必定要见一见!又洪相公未婚妻,礼数上更该仔细斟酌了。寻常花啊粉啊尺头什的,实在配她不上。”歪头想了一会儿,说:“前日外头孝敬上来几座彩石插屏,有个‘马踏冰河’,还有一个‘庐山望瀑’。你哥哥跟我说,图画形象虽好,意境太大,寻常人家镇不住,等闲不摆设,白搁在库里吃灰未免惜——妹妹明天同我去看一看,若果然好,不就送她?想来定有这等心胸怀抱能喜欢的。”
黛玉:“哎哟,这说准了?我且先替未来表嫂多谢琏二嫂子。”说着作势就拜。
凤姐连忙拉住她手,一边自己个不住,:“你怎也跟人学皮了,敲砖磨脚的?还替嫂子谢嫂子,居然这会儿连羞不一羞了?”
正说着,只见鸳鸯走进来,:“好热闹。”凤姐和黛玉忙接她进来。凤姐一边叫小丫头沏茶,一边:“鸳鸯姐姐怎得空过来了?”
鸳鸯:“我的二奶奶,你也不瞅瞅这个时辰钟儿?你把林姑娘拐来这许久,老太太岂有不着急找人的?”
凤姐把头一拍,:“该死,该死。竟已经这个时辰,我竟还不呢!”拉着鸳鸯:“我先儿不已经回明了,有事要劳动林妹妹?老太太也准了的。就没算准时间,拉着多玩了会子。还要劳姐姐替我向老太太告个罪,说说情抹过这一回。
鸳鸯:“别的话虚,你让我把林姑娘现送回去,岂不什事儿没有了?”
凤姐这才送黛玉起身,并叫平儿拿来一个早收拾下的匣子,:“两件玩物,妹妹拿去,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赏人罢。”黛玉也不看究竟,着谢过,就同鸳鸯回贾母处。
一时到屋里,贾母正烦闷,见了黛玉,就起来,:“算回来了。”搂黛玉在身边坐了,:“在你凤姐姐家里吃什了?顽什?她求你什事,费心?”又说:“若要费心的,告诉我,我替你回了她。”
黛玉听着好,又深感外祖母心,:“没什费心,就两句话。”就把事情简要告诉贾母。
贾母仔细听了,确认无他,方才:“凤丫头个周到的。”又告诉黛玉:“如今你得了人家,姊妹妯娌越发多起来。热闹自热闹,要长久处着,难免也要用些心。你看凤丫头每日忙的,不着这个?只有时候用心过了,或行动太直白,一头奔着去没个掩饰拐弯的,咱们自家亲里亲眷,也要多包涵。”
黛玉搂着贾母:“老祖宗,我。凤嫂子原也我的好。”
贾母:“你们姊妹亲香,我还有什不放心。”
于黛玉又贾母,晚饭后做了什、跟谁说,有无别事。贾母:“不过宝玉跟他老子和娘来。老爷就惯例到一到脚。宝玉坐了一会子,就被老爷叫出去。我看剩下的也没心思,就叫他娘也家去了。”说着叹一口气,又摇一摇头,:“这阵子宝玉被盯的也紧。你也他的,以前还上学,自去秋以来,家里大事多,他老子也不顾上管教,小人儿家哪有什定性,一时荒疏掉了,也没什怪。偏你舅舅气急,押着每日每夜读书。宝玉几曾这样用功过,又几曾吃这样的苦?我待要劝,又怕我这里松了,宝玉泄了那一口气,对后面不好。只能捱着心疼,任由他们去了。”
黛玉叹:“天下父母祖辈,盼子孙成才,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片苦心,宝哥哥全的。”
贾母点头:“我们的苦心,一则盼他自己好,二则二丫头、林丫头你们姊妹定的女婿这样上进,弄他一个拖后腿不成器的混在里面,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儿。”说得黛玉把脸埋在贾母怀里,撒娇不肯起来。贾母又与她祖孙亲昵一会儿,心满意足,方才命人伺候梳洗睡去。黛玉还在惯住的套间暖阁里睡。
这黛玉原体弱择席,又今日事多,不免走了困,枕在枕上一时不得睡着,就合了眼,将一日事细细盘桓思量过来。想到贾母年老,原该安享天年常乐,然而的眷爱儿孙晚辈,仍然每每花费许多心思。又想到凤姐要强,凡事必求周全,偏偏夹在众人间,虽有心机大才,未必时时就能施伸展。再想到宝玉,读书原就不了功名,不过取诗书古文中情致兴趣稍能动性者,或见古人心意,或感一己胸怀,如而已。至于时文八股,向来能发圣贤精微者少,只作权势阶途者多;若无明见高识,挈领提纲,且能义理精通、文辞鞭辟,则多沦堆砌俗套、无聊无益物。宝玉因日常所见时文上佳者罕,作文根基规范又与性相悖,对其深恶,也谓人常情无怪者。奈世人世事,要以功名做立身。明明事与情违,然而父母孝在先,又必要孜孜求索、苦苦用功,以至于身心煎熬摧折,实在怜叹。
宝玉又想到贾政、王夫人。贾政一颗老父望儿成龙心几十年不改,怜折了长子贾珠,如今心心念念,全寄托在次子宝玉身上,这也就罢了。只想到早几年自己偶尔替宝玉捉刀,仿的韩柳欧王古文,被贾政一时发觉、欢欣鼓舞,后实情,也一样高高兴兴与自己细说点评,欣慰得意情溢于言表,黛玉不禁又暗暗长叹。至于舅母王夫人,相处时日虽多,但比与贾政的舅甥情厚,多少就要淡上少许。如今年纪渐长,自己见识愈多、体悟愈灵快细致,兼一年来又有洪氏做对比,就愈发能见出亲疏厚薄异。只虽亲疏有别,又慈母心意拳拳,自己如今早已有父亲做定准大事,宝玉那里也恪守礼法一无逾矩,必再满怀忌惮,稍有动静急急惶惶,又千方百计必要将一切联络处断绝?想到数年同住同行、依附仰赖,亦算长于膝前,却落得如此紧张猜忌,想来也不免心念成灰,再叹再伤。
只伤叹未久,黛玉就不好,须得自我排揎解忧。心中触起早前冬至那一回情景,想到章回教自己的“秘方”——心口微甜,就忍不住翻身坐起来。外面紫鹃早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怎样。黛玉悄悄儿:“无碍。只换了地方,一时不得睡。拿装九兰香的小荷包来嗅一嗅好。你再倒一杯温水我喝。”
紫鹃忙取了荷包来,黛玉:“不如就点上这个香,姑娘好睡?”
黛玉摇摇手,:“不必。这边老太太屋子进,一时不惯这个香,起别的事情就不妥了。我握着嗅一会儿就成了。”
紫鹃只得应了,方去倒茶。这边黛玉捏了荷包,自夹层里抽出卷得紧紧一个细绢卷儿,抹平展开,映着烛台一点昏黄的光,看到窄窄的两寸长的绢面上,章回书写、自己描绣的四个字“难得糊涂”。黛玉看一会儿,一,又收起来,等紫鹃倒了水来,细细儿一口气喝了,方才握着荷包睡下。果然甜香宜人,安身静气,一会儿就睡熟了。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