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回与蔡泓往花园吴太君等处去。路上章回因吩咐跟的进宝:“请我大哥、五哥、十一弟过来花园这边。再请六哥也来。”一时到花园门口, 见章偃与章瞿站着相候。两下见过, 章偃笑道:“那边吃酒的人多,由大哥、柴五哥陪着吃, 怕身上沾了味道重,冲了老太太和各位堂客,不便立时过来,就让我们先代为见礼。”章回笑道:“那便我们几个一起过去。”于是让园门上伺候的媳妇往里头通传。
恰吴太君与几位诰命、夫人在花园里石出堂看戏, 戏台便设在池塘对过,借着水面听那一股子甜润清音。听了两出, 都说极好,一并放了赏。大家更衣,另上好茶, 正品论议论,听见这边哥儿几个请见,无不欢喜, 让立刻进来相见。
河阳王太妃因问及章偃:“就是新科的解元郎?”吴太君笑道:“正是。”王太妃又与恩平侯诰命笑道:“蔡三爷倒是多少年不见。”见恩平侯诰命只管笑着点头,就愣一下。旁边世子妇已经跟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是府上大小姐的姑爷?腊月里的好日子, 难怪这会子就忙不及地来给长辈磕头。”王太妃于是忙向吴太君笑道:“叫婶婶看了笑话,明明年纪不大,记性就不好使了。”吴太君笑道:“左右有人记着, 怕什么。”
一时蔡泓、章回、章偃、章瞿四人来至园中。章回三个不过见礼请安问好,独蔡泓郑重其礼,先向吴太君贺寿道喜,然后才是以晚辈子孙之礼拜见。吴太君笑呵呵受了, 叫坐到身边。蔡泓见那几个都侍立不坐,哪里肯坐,嘴里只管谦让,垂着手恭恭敬敬立在跟前。吴太君大笑道:“瞧这紧张的,我们一班娘子军,把真正战场上厮杀过的也惊着了。”说得河阳王太妃、靖昌侯诰命、恩平侯诰命都笑了。
吴太君因问蔡泓道:“你爷爷身子好?”问的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因伤残故,卸职退养,将爵位让长子袭了,长子伤病身故,又让长孙蔡灏即蔡泓之兄袭爵。蔡泓如何不知蔡、吴两家渊源,连忙答道:“劳老祖宗关怀动问,祖父一应无碍,只阴雨天时需额外经心些。”
吴太君点一点头,问:“用的哪家的保养方子?”又指着章回:“让你回兄弟带着去寻关梦柯,多陪几句恭维话,再把情形仔细告诉了,多少就有益处。”蔡泓顿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旁边恩平侯诰命也忙起身拜谢了。吴太君笑道:“你们且忙这个正事。”蔡泓便与章回一起告退了。章偃、章瞿也顺势告退,出了园去。
这边众人就纷纷夸赞四人,也说蔡泓孝心虔诚的,也说章回、章偃风姿文采的,也说章瞿言语灵透的。就有人笑着道:“太夫人家孩子都是极好的。亏是只来两三个,要再多来些,怕夸都夸不过来,恨不得都是自家的才好。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是不是又比人脚晚一步,手慢一拍。”
吴太君笑道:“瞿小子今年才进学,他老子娘都还没想起这个事。回小子已经叫我那林外孙定去了。偃小子倒是个空档,连他兄弟都是。你们这里谁要看上,只管问我家二太太。然而只有一条,不论谁定了家去,我这里的孝敬必是要头一份的。”说得众人大笑,齐声道:“这个自然,再无他理!”
于是吴太君便命陈氏去把章僚带来,“再叫毕儿家的两个小子也来。”陈氏答应了,亲自到东府这边,吩咐章僚、章伋、章师换了衣服,这才带到吴太君跟前。也是一番见礼,石出堂上众人夸赞一回,并不赘述。
吃了茶,再看一出戏,吴太君等又让入席。席终,众人方向吴太君告退:“太夫人陪了我等一日。眼看天晚,寒气也要上来,不敢再劳乏。”也有约了后几日再来的,也有这便告别不过来了的:总是亲亲热热、客客气气,一直送到澄晖堂门上才罢。
次日起,吴太君便不多会人,只让子媳晚辈依例管待:二十三日请的是文华公学生故旧,就由李氏、恽氏两个主持管待;二十四日是远近亲友,陈氏也一起帮忙效力。二十五日起都是家宴,外客既少,众人也越发从容。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清熙堂上行礼,章霈、章望、章由等还礼,到东府入席,不在话下。
却说章偃,这几日跟着堂兄弟管待同辈及晚辈子弟,又每每被祖父章霂、祖母陈氏叫去见人行礼,忙得头昏脚软。他虽知道其中用意,到底年轻,又惦记明春会试,心里多少有些不耐,有时脸上也带出来。章由替他遮掩过两回,到底觉着不对,跟章望说了。章望便去寻章霂说话。章霂骂两句“烂泥扶不上墙”“全不领长辈一片心”,到底也是心疼,遂道:“我便撂开手,随你发付。只是外头的我应了。里头那些,你自去跟你婶子说。”章望笑道:“有这一茬的空子给他,敢还嫌不足,我倒先有一番教训说话。”于是人来客至相陪,多引章曜、章毕说话,喊出章宪、章开、章伋、章师到厅上堂前。章偃既得空儿,哪里还会迟误,脚底抹油,一溜烟就往章回在诚正院东北角的书房里来。
到了房中,章回、蔡泓、谢楷、黄象都在,正赶围棋玩耍。见他来,不过招招手而已。章偃走到近前,看了四五手,就晓得这是两人联手为一组,两组正对赛呢。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分的,偏谢楷、黄象凑在了一块儿,两个性情迥异、棋风也大相径庭,又依着规矩不能言语交流,一人一手下去,倒不给对组的章回蔡泓设局作难,自家先争一个峰头高下再说。乃亏蔡泓下得平常,章回又格外的不急进,棋盘上这才堪堪显出旗鼓相当。
如此行到局末,谢、黄到底不敌,输了三子。两人于是抱怨起来,你说哪一个子不该提,我说哪一个眼原要点,斗了一番不分胜负,扭过头彼此不理。章偃见章回只管闷笑,蔡泓只管无奈,只得上前,一手一个扭了两人道:“玩这些有什么意思?且也太斯文气——姊妹们还在园子里竖了鲜花靶子射箭赌赛,我们竟都不如了。”
说得黄象顿时兴起,忙问:“什么鲜花靶子赌赛?去看看来!一起都去!”催着就往外走。蔡泓还犹豫,这边谢楷早扯了章回,笑问:“你那林表妹竟也会玩弓弦?”大有调侃之意。偏章回说:“并不知道,不如就去一观,眼见则为实。”谢楷不想是这样答,又不信邪,便只管嚷着去看。哪想到黄象听了只当他存心,唯恐自家姊妹被小瞧了,拉扯着就往花园里去。他又是个一条筋不带转弯的,一手扯了谢楷,另一手顺势把蔡泓也扯住了。蔡泓不好甩脱,只看章回章偃,见他两个脸上眼中皆无异常,这才暂纵心怀,任黄象拖着去了。
一时就到花园,问丫鬟媳妇,都说姑娘小姐们此刻在紫云轩。原来这紫云轩恰与春荫堂、萱安阁隔着花园中那一汪清池相对,倚在假山根下,因六根百来年的紫藤环抱三间小厦,故名“紫云”。面前留出一片径长十来丈的开阔空地,地上只种了一层厚厚实实三寸长的软草,又有两架秋千立在旁边。故除了紫藤花期众人赏花,家中女子也多在此放纸鸢、打秋千为戏。
然而此番亲戚姊妹相见,闺秀云集,章舒眉、章舒颐遂与林黛玉、黄蓉等商议,玩耍花样还得要另出机杼:于是把紫云轩门窗格子统打开了,隔着草坪远远地立一排靶架,编钟编磬似的设了十来个或圆或方的靶子;靶面上都用素绢蒙了,上头各扎一个花篮,篮子里满满地装一样花——从牡丹芍药到海棠石榴,再有梅兰桃李、荷花桂花菊花等等,都是用纱绸绢布竹篾铜丝之类做的极逼真的绢花。这边抱厦跟前拉一根五彩结花彩绸以作界线,彩绸后一张大案,上面放五把大小等差的精致角弓、三匣长短有别的雕漆竹箭。竹箭皆去了镞头,用软布裹了丝棉,如香扑一样,扎在箭头上。案上又有五口调颜料的水盂,水盂前对应的碟子里是炮制好了的朱砂、胭脂、石青、藤黄和广花五样。在旁又设一张条案,案上设香炉、信香、签筒、令骰、令盒、笔、砚、纸张之类。然后才是六张八仙桌子总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各色鲜花、时令瓜果、零食蜜饯、香甜陈酒,周围一圈海棠凳:方是闺秀们之坐席。
以上设置俱全,方才约定玩法:凡参与的闺秀,每人先出一样随身心爱之物,也不拘首饰、荷包、香袋、手帕,总归在一处,作为这日游戏的彩头。然后排定了次序,随意哪个起头,先一人掷骰子,按着点数,从掷的人数起,最终点到者抽一枝花名签,看花名签上是哪种花卉,不把名字透出,或作一首诗词、或用古人诗词集句,再或是吹弹一曲,让其下一人把花名猜出来,再用弓箭射中面前对应的那一块鲜花靶子。如果射中,就可以从彩头物件里,挑选喜欢的一件;如果三射不中,罚酒一杯,加诗词一首、或演奏一曲,或绘画一幅。诗词绘画都限定一支梦甜香的时间内完成。若再不能完成的,再加罚酒,却是大杯的三杯。
这章舒眉就当着姊妹亲友之面,将规则说出。要知章家自舒眉以下,舒颐、舒慧、舒欣、舒颖、舒聪、舒颜、舒倩、舒敏,内学堂里诗书射乐都多少学过,南京的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也都上了学。林黛玉更不必说。就是顾冲和范氏的幼女顾颖,也是父母当假子教养。这番游戏规矩虽繁,却也新鲜有趣,于是人人心热,各自跃跃,当即都取一样随身物件出来放在一个大柳藤篮子里,然后在紫云轩前团团围坐定,请相陪姑娘们坐在中间的范舒雯为监令使,取骰子令盒第一个掷了。揭开一看,里面是九点,恰数到舒眉。范舒雯便命丫鬟金徽送上装了花名签的签筒,又请舒眉下家的舒颐到彩绸前头背对了众人站住。舒眉笑道:“我们几个定的规则,我第一个抓,二妹妹第一个射,竟是请君入瓮。也不晓得抓出个什么来。”说着随手掣出一根签字来,给众人看。
大家一看,签上乃是白玉牡丹,下题诗句“会向瑶台月下逢”。众人都笑道:“这个只说花容易。大姐姐太讨巧,不能这样放过。必要连颜色一起做到诗里才是。”
章舒眉笑道:“这一套签只錾花名,原不问颜色。你们这会子不放过我,后头我可也照样对付你们。”
众人不管,只催她作诗。姊妹中有机灵促狭的如舒欣、黄芊,一个急忙去点梦甜香,一个把笔墨纸张连盘子端在她面前。舒眉无奈,只得寻思片时,提笔写成。黄芊拿来给范舒雯。范舒雯就念道:
“从来国色玉光寒,
昼视常疑月下看。
况复此宵兼朗月,
白衣裳凭赤阑干。”
大家便问舒颐:“可听确准了?可猜出来了?”
章舒颐笑道:“是白牡丹不是?”众人应是。舒颐道:“可惜第一个竟是白色花,落在白色底上,看不出来。姑且用其他颜色,你们看我身手。”说着让丫鬟送上一早预备好的崭新折袖,把自己衣服袖子挽一挽,就这么套在外面。穿好就站到彩绸跟前,从旁边案上拣了最强的一张弓,又拣了最长的一支箭,箭头在水盂里蘸一蘸,又在盛广花的碟子里滚一滚;随即搭弓控弦,对准那边牡丹篮子底下靶子,扯满了弓然后一放,就见箭如流星直取目标,在牡丹靶子正中偏右下落了藏蓝色的一块。众人见了,顿时哄堂一个大彩。
舒颐随即到柳藤篮子里拣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缕金蝴蝶香袋,道:“盯着大嫂子的手艺好些天,便宜我赢个开门彩。”原来范舒雯虽不下场玩耍,早让人拿了许多自己在家时做的针线来填补到里面。范舒雯笑道:“妹妹喜欢,只管开口。不过要过了今朝。今朝要靠本事赢的。”
舒颐道:“这个自然,就怕下一轮数不到我。你们要是谁不擅长的,待会儿轮到,只管让我替代,我再赚几个更精巧的来。”说得大家都笑。更有那舒慧、黄蓉几个果然不善此道的,就要应她的话头。黛玉忙扯住舒眉:“大姐姐看她,一句话就叫乱了令了!”舒眉笑道:“果然是个作乱的头儿,拿大杯来,先罚一杯!”众人一听更妙,一齐称是,就有几个斟酒的斟酒,扯手的扯手,不容分说灌了舒颐一杯。舒颐吃了酒,只管摇头,笑骂:“你们就弄我,一会儿看我灌你。”又在黛玉脸上拧一把:“就你耳朵尖,今天休想饶过。”嬉笑一阵,范舒雯才拿了骰子令盒来,让舒颐再掷。
这次掷出七点,数到黄蔚,下家恰是黄蓉。黄蓉笑道:“我先认输,吃一杯酒才是。”舒颐忙道:“蓉姐姐这样,还有什么趣?要不这样,你先吃这一杯,到时候射过,无论中否都再罚一杯?”众人都说好。黄蓉只管摇头,笑道:“要这样,说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挣上一挣。”说着走到彩绸前,背朝了众人站定。这边黄蔚掣了一支签,画的山石间一丛幽兰。黄蔚歪了头想一想,吟道:
“梅歇春欲罢,
深谷始发花。
非因采樵者,
那到士人家。”
众人听了,一起赞好。舒眉更说:“虽集了古人词句,意思进一步,就不枉翻作一篇。”黄蔚高兴笑道:“等我吃几杯酒,还有更好的呢。”众人一听这话,都不肯放过。舒颐和黛玉一起走过来,一个执酒壶,一个捧酒杯,给黄蔚满满斟了一大杯,笑道:“要是说不出更好的来,你就醉死在酒缸里,也逃不过从今往后的笑话柄儿。”
黄蔚不想自己一句大话引来众人顶针,连连哀求,舒颐只管不依。范舒雯笑道:“蔚蔚妹子不慌,看着花签诌两句再说。”黄蔚拧着眉、苦着脸,果然念出一句:
“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
然后就顿住,接不下去。林黛玉笑道:“你老实吃一杯,我替你续。”大家说可。黄蔚大喜,忙吃了酒,就听黛玉续道:
“人间清香种,胡用蔽露霜?”
众人都说续得好,又问黄蓉可猜出花名。黄蓉笑道:“这是六妹妹挑了我,两首说的便是兰花。”也学前面舒颐,只是拿一张次长的弓,箭也挑次长的,沾了藤黄颜色,朝兰花靶子射过去。结果连续两射都脱了靶。黄蓉笑道:“我说了不擅长的。”黄芊忙道:“还有第三箭呢!二姐姐再试。”黄蓉便射第三箭,却是擦着靶子边缘过去,箭落在地上。因问:“这可算中了?”章舒眉指着靶子笑道:“上头有颜色了,就算你中。”黄蓉便过来从柳藤篮子里拣了串五彩珠链,范舒雯给她绾在髻上,然后递与令骰令盒。黄蓉接了,掷出一个十二点,该章魁长女、行三的章舒慧掣签,章毕长女、行六的章舒聪射靶。
众人看舒慧花签,乃是一枝金桂。舒慧摩着花签,道:“这个有意思。”大家哪里不懂。黄芊更笑着说:“慧姐姐掣到,就是偃表哥掣到一样。”于是催舒慧作诗。舒慧凝神想了一回,提了笔写道:
“黄金揉破散玉堂,
冷翠不凋伴碧窗。
要知此花根底处,
月中移来一脉香。”
范舒雯念了,舒聪果然猜到是桂花。然而三射都不中,更有一箭射到旁边牡丹花靶上去了。一群人喊着要罚。舒聪无奈,只得吃了一杯酒,又命丫鬟取了长笛来,当场奏了一首《鸟鸣涧》。众人听了赞了,舒聪这才取了骰子再掷。
舒聪掷了八点,该着章曜之女、行七的舒颜。舒颜掣着荷花,作了诗,黄蓓猜着,两箭射中荷花靶子,遂拣了一样彩头。然后再掷,掷了六点,该舒颐掣。
恰舒颐下家坐的就是章舒敏,年纪最小,才八岁,先站起来告饶:“我人小力微,必定射不中。还是二姐姐也作诗,也射箭,一齐做完了,我喝四大杯便是。”众人都大笑起来。舒眉笑道:“不如让你二姐姐连四杯酒都替你吃了。”舒颐笑道:“吃醉了,就到你屋子里去闹,连嫁妆箱子都翻个底朝天。”说得舒眉满面绯红,扯了她双颊只不放手:“算你会说嘴了!我竟索性扯破了,看你还怎么说?”姊妹几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末了范舒雯才笑着上来拆分开,道:“舒颐妹妹吃一大杯。舒敏小妹妹吃一小杯。诗就让二妹妹做。箭就让小妹妹随意射一支。”
于是章舒颐就掣出一支签子,见上头画的是一朵红芍药,口占一首:
“曾翻朱栏满阶红,
无情一醉殿东风。
花工怜解春寂寞,
朝霞十里黄城东。”
舒眉、黛玉等一听,纷纷摇头:“这是用的‘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和‘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也太偷懒省力了,不能算,不能算。”舒颐笑道:“先前定规矩,就说不妨集句。我又不是子建、太白,脱口成篇,未免太为难人了。姑且凑个数罢!”众人笑应了,看她射箭,果然一矢命中。林黛玉奉上酒来。舒颐见自己那一杯几近满溢,舒敏那一杯不过浅浅一个底儿,道:“林妹妹好公道,好疼人。”黛玉笑道:“是姐姐疼爱妹妹。”
舒颐听说,只得喝了一个满杯。然后拿了令盒骰子,一掷,乃是十五点,恰轮着黛玉。顿时大笑道:“合该你落到我手里!快掣签子!我给你记着时辰,到时做不出来,正好灌你一大海!”催着丫鬟捧了香炉和梦甜香来,手指一动一掐,一支短香长度又去了十之二三。黛玉不依,范舒雯早将签筒塞到她手里,道:“妹妹素来捷才,怕什么?就给她做一个,震吓震吓。”黛玉无奈,只能接了签筒,掣了一支,乃是海棠。见舒颐已将香点起,皱了眉稍想一想,也做一首:
“猩红小巧蝶衣轻,
春风涂抹颜色匀。
道是惜花急遣雨,
幸将秾丽入丹青。”
诗方写成,舒颐就迫不及待叫道:“这还不是抄的郑谷和刘克庄?刚才还说我。”黛玉笑道:“我也不是太白、子建。何况二姐姐还掐了半支香。”说得舒颐无话可答,众人哄堂大笑。这边章舒眉也不多话,取箭射中了海棠花靶,回到席上,掷了一个十点,该是黄芊。
黄芊掣着荼蘼,做了一首《点绛唇》:“玉英层层,羽盖叠翠,春光满。日清韵远,暖香萦庭院。”下家的黄莉也射中了荼蘼花靶。回来掷了一个四点,却该顾颖掣花名签,旁边章轸的幼|女舒倩射箭。
结果这舒倩、顾颖都只有九岁,两个一起推辞。舒颐笑道:“那八妹妹就让你大姐姐代劳,顾妹妹让你林姐姐代劳。”忽而想到:“这样也太便宜你两个,该大姐姐作诗,林妹妹射箭的。”一边就揽着姊妹们起哄。奈何舒眉、黛玉都作不理。黛玉只叫顾颖:“掣一个出来,看是什么?”舒眉也到彩绸前站好。
顾颖就掣了一支花名签,上头画的是一枝粉红桃花。黛玉凝神想一想,笑道:“诗有了。只是我念,还得颖妹妹来写。”让人拿过纸笔来。顾颖端端正正坐了,听她念一句,手下写一句,乃是:
“密密争争不待叶,
团团片片粉无间。
可怜春水塘边树,
树满花丛花满天。”
众人听了,一齐赞妙。那边章舒眉也用箭头蘸了胭脂,射中桃花花靶。顾颖、舒倩忙各自捧了一杯酒来,向她两个敬道:“姐姐们辛苦,无以为谢,只这一杯表我心意。”舒眉和黛玉都笑着吃了。
又玩耍过几轮,鲜花靶子上都叫各种颜色沾了半满。一时就有丫鬟报说:“偃六爷、回七爷、黄家表少爷同着两个哥儿往这边来了。”范舒雯笑道:“难得他们逮到空儿从前面下来。想来只怕是为了避差事。反正是自家人,过来和姊妹们一起玩耍,又一本正经传报。”众姊妹听说,都笑着称是,更有提议:“礼乐射御书数,他几个六艺如何,正好趁机看一看。”不想片刻人到,见章偃、章回、黄象之外,更有黄象一手一个拉着两名青年男子,一个轩昂磊落、一个潇洒风华,看容貌年纪都较章偃章回稍长。众闺秀惊得纷纷跳起,年纪小的都躲到抱厦里去了。独范舒雯、章舒眉、舒颐、黄蓉几个年长的迎上去。
黄象就跳过来,将紫云轩周遭看一遍,拍手笑道:“果然玩得有趣。”说着拿起弓箭之类细看。黄蓉忙瞪一眼,拉住了问:“怎么忽然跑来了?”这边章偃、章回才引着蔡泓见礼:“这是恩平侯府的蔡世兄。”章舒眉听到“恩平侯府”几个字,早是不自觉红了脸,低了头不说话。旁边舒颐赶快上前一步,笑道:“蔡世兄安。”随即又向谢楷福礼,道:“谢世兄安。今年春天的时候来过我们家,我记得的。”谢楷忙笑着还礼。愣住的几个人这才回神,乱哄哄一团行礼不提。
范舒雯就听章偃将来意说一遍,道是几人好奇闺阁中射花游戏。范舒雯再想不到他几个这样胆大不拘,但瞄一眼舒眉、蔡泓形容,心里也忍不住一片酥软,只说:“女孩子的游戏,跟你们男人家自然不同的。”告诉了规则,做了哪些诗,又笑道:“姊妹们才刚还说,要见识你们的六艺水准。正巧这里弓箭俱全,就先试一试身手,如何?”
章偃、黄象忙说:“大嫂子吩咐,如何敢不从?”章回就笑道:“有蔡世兄一个在,我们几个便再差些,也不怕全丢了颜面。”蔡泓连忙谦让,却被不容分说塞了弓箭在手,推他往彩绸前站定。
蔡泓掂一掂弓箭,道:“与平日用的大不同,若脱了靶,还盼不要耻笑。”搭弓射箭,随意就中了正中一面牡丹靶心。
章回笑道:“这里射箭,倒不定看准头。”随手拣了弓箭,蘸了石青颜色射出一箭去。却是弓也未满,箭也无力,在海棠靶子上一触滑落,就拖出弯弯曲曲老长一条来。旁边谢楷猜中意思,也拿了一支箭,箭头在胭脂、藤黄两种颜色里蘸过,又浸足了清水,才向芍药花靶射去,在靶面上落下一片艳色。然后章偃、黄象也都照样射过两箭。
蔡泓这才明白,这几个却是以箭代笔,在靶面上“画”出大致的花样来。只是他并不擅长绘画,眼中所见花花绿绿的靶面也想不出该如何着笔,一时不知所措,搔头摸耳,呆在那里。结果就听旁边章舒眉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走过来到他身边,拿了弓箭告诉说:“看我的箭,我落在哪里,便在旁边落差不多的颜色就是了。”蔡泓当即松了一口气,依言而为。
这边章回就向林黛玉道:“我看那幅海棠,着色甚少。不如一并补全了。”黛玉如何不知道他心意,虽是张扬了些,到底想着替舒眉掩饰一二,且心里也是欢喜,果然上前取了一支箭蘸了颜色递给章回。于是一个递箭,一个射靶,默契无间、珠联璧合,直看得谢楷目瞪口呆,问旁边:“怀英有这本事,你竟知不知道?”说着扭过头,才发现章偃已经走开,旁边站的分明是章舒颐,顿时知道造次。不想舒颐抿嘴笑道:“哥哥的本事,我们自然知道的。谢世兄不知道,才有意思呢!”恰黄象听到这个话,连忙附和:“正是正是!”一句话刺得谢楷当即跳脚,道:“我也不输了他!至于你,可敢跟我比一比?”黄象小孩脾气,哪里经得起激?两人也拿弓箭,各自选了芍药桃花的靶子射箭着色,比赛起来。一时就见紫云轩前箭飞如雨,守在花靶那边捡拾箭支的丫鬟小厮来往奔跑,不多一会就大汗淋漓。
等十几张靶面都大半满了,众人这才住手。乃命丫鬟小厮将靶子撤下,将靶面上的绢小心地解下来,拿到抱厦前的几张案桌上铺开了。众姊妹一起拿笔,这个勾线,那个晕色,这个补山石,那个添枝叶,就把十来幅绢画都画齐全了。也有不擅长画的,比如黄蔚、舒聪,一个拿了琴,一个拿了笛,就给大家吹奏春花烂漫之声。也有既不能画,也不善乐器的,比如黄蓓、舒敏,就给大家斟酒、倒茶、递送茶果零嘴儿,顺便又送上蔡泓、谢楷、章偃、章回、黄象五人。这五个吃了一杯酒,歇了片刻,才向范舒雯及众闺秀告辞去了。范舒雯领着众人又吃喝说笑一轮,分了彩头及画好的图画,这才散了。
及至晚间,范舒雯便将紫云轩里经过细细同洪氏讲了。洪氏又告诉章望,因说:“这蔡家三爷就是个顶用的了。换旁的读书拘礼认真疯了的人来,只怕当场就给吓回去了。”
章望笑道:“那两个小子也太胆大了,明朝我得空,必得狠狠教训一回。”
洪氏假意嗔道:“什么教训?大爷不过是不想他们跟外头人讲客套虚应付,白耗费了辰光,随便抓个什么毛病好关了禁|闭读书罢了。都是这一趟生辰寿宴做下来,家里爷们大大小小没一个不得意,连读书这第一等要紧的事情都忘了。大爷几天抓心挠肺着急上火,当我不知道呢?”
章望笑道:“话是这样。不过你看回儿,确实越来越胆大包天。再不教训,难道以后捅出天大的篓子,都指望林表哥去帮忙填补不成?”
洪氏笑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坐下来吃茶,一边说:“这一宗大事差不多就算办完了。下面就该预备冬至、过年,还有林伯伯林丫头的回京、二房的归省、回哥儿几个会试。今年家里大事多,添了人口用度,又免了好几项的房租地税,要比平常用心的事情竟多着呢。我也不管你那头怎样,监督着孩子们读书归监督,但凡我开口,必得分出身来替我筹划盘算。”章望应了。
于是之后几日,顾塘章家犹在热闹,章望这一房已经腾出手来,待送了黄幸、章太夫人一家回南京后,便一项一项,将年事布置料理起来。章望带着章由,洪氏带着范舒雯,章回自每天去林如海处看书习文。章舒眉也忙着检点东西,看着丫鬟们添补针线细物,又因见着了蔡泓真人形容,存心赶制一套里外衣衫。于是林黛玉除了在吴太君跟前,又每常过来东府这边,或听二太太陈氏讲些京城旧事,或与舒颐、舒慧姊妹说笑伴从,倒也称心快慰,不觉时日如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
本章所用诗词,除了第一首牡丹为先人所做,其他都是眉毛自己勉力凑成。如有不合格处,尽请指正。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化用诗词出典:
鲍照《幽兰》(五首之一):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
揭傒斯《春兰》:深谷暖云飞,重岩花发时。非因采樵者,那得外人知。
郑允端《兰》: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灵均清梦远,遗佩满沅湘。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明,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王禹偁《绝句?芍药花开忆牡丹》: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
邵雍《芍药四首之三》:一声鸪鴃画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刘开《亳州芍药》: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刘克庄《卜算子》: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王十朋《点绛唇》:羽盖垂垂,玉英乱簇春光满。韵香清远。暖日烘庭院。露浥琼枝,脸透何郎晕。凝余恨。古人不见。谁与花公论。
苏轼《桃花》:争花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傍沼人窥鉴,惊鱼水溅桥。
陈子龙《春日早起二首之一》: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唐寅《把酒对月歌》(末四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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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闺秀们的座次:闺秀排序:舒眉—舒颐—舒敏—舒慧—舒聪—舒颖—舒欣—黄蔚—黄蓉—(范舒雯)—黄芊—黄莉—舒颜—黄蓓—舒倩—顾颖—黛玉—舒眉。
以上座次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随便围坐在一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