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日,今年的秋天似比过去几年略冷一些,我这样说,倒不是真的感受到了秋日寒意,而是因为才到九月初,阿金便已经一日三趟地向屋中更盆添炭,叫她不要罢,她便露出一脸惶恐的模样,不住地向门外比划,和这哑巴说道理又说不清,只好任她将屋子熏得暖洋洋的,热得我在屋中只能穿单衫,夜里几乎不肯盖被。
阿金是母亲派给我的贴身侍儿,总管起居,还有四人,也是哑巴,一个管茶水点心及一切吃食,一个管灯火等事,一个值书房,一个随时轮替——这是我所住的内院的人手。
在我所去不了的外院里,还有一个女医生、一个药童、一个花童、一个管首饰衣裳的老妇、四个洒扫的内侍、八个勇力妇人、两个通报传达的内侍,此外还有一位严姓中官,官居掖庭丞——不过除了那女医生外,其他人几乎都不与我说话,便是那医生,也不过每日早晚来看一遍我的脸色,每三日侍御医来为我诊脉时站在帘帷内代御医检查我身上各处,我有什么没回答到的地方,她便一并替我答了,不管我想不想让御医知道。
最早的时候,我还有些不悦,要出言说他们几句,后来被他们左一句“奉旨意”,右一句“奉进止”给打回来,兼之久而无人闲聊,有些寂寞,便也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聊上一聊,再后来,我发现这些闲聊的句子都会被一五一十地记下,送呈母亲御览,便再不愿多说,他们问我,我就说“无事”,不问,我就自动自发地站在里面,乖乖地让这女医生将我从上到下看一遍,匆匆将那位御医打发了事——我竟忘了,这院子里除了那么些侍奉的人手,还有一位女史,下掌着两个宫教博士,这两个博士唯一的职责并不是在内书堂教书育人,而是在我这里待着,将我的一言一行全部记录下来,每日一编,汇到女史那里,那位女史再造了册,每五日一呈母亲。
这样的日子,我已过了四年了。四年中,除了不许出门、没人说话、与外面不通消息之外,我的一应供奉,都还与以前一模一样。四时衣裳,早一二月便送到门口,少时十二、多时二三十身不等;当季新果,上至樱桃、荔枝、寒瓜,下至甘蔗、秋梨、桃李,无不是虽时而至;膳食饮馔,皆由供奉母亲的小厨房直接送达,一日五餐;果盘、点心、小食,自我起身至入睡,每半个时辰换一次,若不合口味,到门口叫一声,通传的内侍自去膳房索要;书籍笔墨虽是要出声索取,然而自从我养成每日习字的习惯后,书房的砚台便从未空过;除去这些,节令赏赐、四季珍玩也是有的,只不过我用不了,每次有人来宣赏,便将物件存在外院,归掌首饰的那个一起管了,视时节拿到屋中更换,由不得我的心意。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藉着这样的寂寞来消磨我,令我不得不听从于她。这样的寂寞的确比简单的禁闭更加难熬:身边的人不是哑巴,便是不敢与我说话;来传令的言辞含糊,只说“赐某物”,从不说是因何事、何节、何庆,只能任我自己揣测;内外全不通消息,连母亲登基之事,还是因在万寿殿时,母亲想动摇我,故意派人漏的话——人人都知道她要登基,却不知这一日来得那样早,我们都以为至少还有十日、二十日,谁知却提前了这么多,这样一来,母亲志得意满,宫中事务又繁,未必得空理我,我猜她是想让我这么想的,可惜我已决定做这样的豪赌,无论成与不成,筹码已下,后悔不得——那之后我再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谁死了,谁活着,谁得宠,谁失势…都像是与我无关,我所有的,只有这样一片小小的天地;没有人来看望我,往来的人在外院更外便被金吾卫拦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若是高声喊叫,唯一能听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回声;这里甚至寂寞到连电视剧中常有的虎落平阳的情节都没有,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尽忠职守,勠力守护我的健康与尊严,就好像现在,明明只是一点点小寒冷,明明改时的诏令都还未下,阿金却已在屋子里摆上四个炭盆,唯恐我受风着凉。
一想到她等下多半还会拿姜替我推拿泡脚,我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不知何时压到我身上的一大床厚被下滚出去,卷着一层薄缎被站起来,赤足踏在大红的绒毡毯上,自寝室直接走到一侧相通的书房,那里果然已是笔墨俱备,连纸也整整齐齐地裁开,书翻到昨日看的那一页,用铜莲纸轻巧镇压着,没有一丝褶痕。
我这几年无事,只好自己一人默默看书,最爱看的,便是《唐新本草》、《千金要方》等等药书、医书。认真说起来,我前世还曾学过两年医,所学所记虽不多,与这古代的医书一参照,倒也有几样益处,更兼我自小身体不好,也耳濡目染地学了些粗浅药理,因此读起来没什么大碍——便是有些大碍,我之本愿,也不是为了学习这古代医学,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附会的地方,将我所知道的那些粗浅知识,编成一册,这样哪怕我这辈子真交代在这里了,也不算是白穿越了一遭。
从前我并没想过自己能真正为这时代做些什么,也从未认真钻研过这时代的书籍,数年前真正打开医书一看,才发现而今的医学并不似我想象中那样愚昧落后,医药虽常常与炼丹炼金等术连在一起,却早已有了初步的系统分科,与郑博同年而殁的孙思邈甚而深入阐述了许多病症的诱因与病灶所在,血气脏腑寒热虚实等论,细究之下,竟也与我所学的那些骨骼、神经、血管有相似之处。
我为此感到骄傲。
昨日已初初将第一卷人体写完,今日回看一遍,略修了几行,便已到中午——到此时方恨当年读书不认真,不但基本的骨骼肌肉含混不清,连写起文章来也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只好凭借记忆草草画了一张人体结构图来,又比着阿金和我自己的身体一一调整,确定位置,不记得的地方就照着医书捏造几个名字,才勉强成了一卷——阿金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看我,两手比划不停,约莫是对我不吃早饭就跑来书房十分不满。
我对她吐吐舌头,搁下笔,随她穿过小门,走到正堂,见那里已整整齐齐摆满了十二案饭菜,便顺手抄起一只瓷碗、一双银筷,正要去夹离得最近的蒸鲈鱼,却见阿金隔着门对我连连摆手——只是摆手,口中并不敢荷荷作声,见我不懂,一手抬起,剩下一手在衣袖遮掩下不住地向正堂正中指去,我迟疑地转头,看见平常空无一人的主座上竟坐了人,因我平日不坐,这座上一直设黄帔遮着,这人又穿着黄色衣衫,不留意看,还看不出。
我讷讷地放下碗,跪到主座前方,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就算知道该说什么,久不说话,也差点忘了如何开口了。
那人看我不动,抬了抬衣袖,淡淡叫我的名字:“太平。”
这一声终于将我关于说话的记忆唤醒,我徐徐伏身下去,吐出该吐的字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