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已未尝过饥饿的滋味。初时这滋味并不太好,像是有一只手在胃里抓挠,迫使着眼和手和口转向目力所可触及处的一切食物,无论这食物是冷掉的、油腻的,还是旁人用过的——这时人吃东西的**是最强的,需要花大力气克制这种**。持续一段时间后,这种抓挠的感觉渐渐消失,变成一种别扭的渴望,眼睛和鼻子和嘴巴还是习惯般地思念着吃的,胃里却泛着酸,一切关于“吃”这个字的念头自脑中传到胃里,便会化作一种淡淡的恶心,这时候对食物的**便开始淡了,像是进入了某种境界。在这个境界再修得精深些,便像是老和尚忽然悟了道,无论是在眼、在耳、在口、在鼻、在胃,所有关于食物的感觉都消失了,一切都是虚无的,香气、味觉、或绵软或坚硬或松垮的食物质感、秋夜里热腾腾的火锅、夏日里冰凉凉的果饮、春日袪湿的淡酒、秋日润燥的梨羹、稻黍秫稷粟麻秔、饼饵麦饭甘豆羹、蛋白质、热量、脂肪、维生素、矿物质、风林火山、金木水火土元素…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我不需要它们,它们也不需要我。
假若此生是一场修行,我想我的部分大约已快完成了,等到眼前铺满灿烂艳丽的星星时,我便将穿透两世交界的屏障,从此跨越轮回,再不受肉身的痛苦。毋怪道家讲求辟谷,当人真的连食物也可隔绝时,此身中的确便不再有什么更值得牵挂的了。
有一队蚂蚁自我的眼前穿过,这几日倒是常见到这种小东西,上阳宫地处城外,又临洛水,难免有些蛇虫蚁鼠之流,万寿殿又几日无人打扫,这些小东西便越加猖狂起来,成群结队地出现,大摇大摆地穿过皇家尊贵威严的地板,恣无忌惮地盗窃着御案上的食物。最初几日,我独坐无聊,又难耐饥饿,便以数清这些蚂蚁的数目为乐,后来失了耐心,便只顾着数,也不管对不对,数错了,便任意挑一个数字重来,再后来,我已放弃了这些小东西本身,自顾自地数起数来。而今我既已进入这玄妙的状态,数字与蚂蚁与我便都已不重要,我是谁,谁是我,也并不重要,为何在这里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绝食这件事本身。
这队蚂蚁向着我的脚尖爬去——这在数日间还是头一次,可我心中竟全无惊讶之情,也并不想伸手去驱赶这些小东西。皇宫中的蚂蚁似也比别处更干净些,背着的也不是什么虫豸油腻之物,只是一颗颗简简单单、莹白圆润的米饭。
米饭。
我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定是因太久不动的缘故,果然一等我转头去看,这蠢物便又无力地垂下去,与我虚无的思绪保持了一致,维持在一个似能动又似不能动的状态。
很久以前,在我所来的那个世界,有人为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命过名,在结果未曾揭晓前,事情或是,或是不是,或许在这里我可以将这种状态命名为“李太平的胃口”,似乎是还在,又似乎是不在了,也或许是“武则天的李太平”,也许活着,也许死了,还可以是“李太平的武阿娘”,也许妥协了,也许没有妥协,总之是很玄乎,等我出去,说不定可以将万寿殿的正门命名为众妙门,然后告诉阿欢——她一定觉得这是我所讲过的最冷的一个冷笑话。
这伙蚂蚁彻底地爬上了我的脚尖,白色的米饭与白色的罗袜融为一体,再看不出形状了,我竟生出些淡淡的失望,照理说,我在这样的时候,已不该有七情六欲才是,可这失望偏偏就钻了出来,紧跟在对阿欢的想念之后。
不知道阿欢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吃热腾腾的白米饭?说不定是在吃饼,带芝麻的,夹肉馅的,不过阿欢也不是阿欢,是“李太平的阿欢”,或在吃东西,或不在吃东西,吃的或者是饼,或者不是饼,饼上或者带芝麻,或者不带芝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只是单纯地在空中飘着,一如我眼前的那些星星,倘若有机会出去,我一定要将今日之所思所想写下来,交给国子监的学生钻研,说不定会造就世界上最早的物理学家或者哲学家,或者美食家——倘若我出不去,那倒也算了,这是母亲的损失,不是我的,虽然她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
蚂蚁爬上了我的裙摆,又靠近了我的腰间,到这里时米饭又变得醒目起来,我看东西时早已有了重影,可这些米饭在我眼中却意外地清晰,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连舌头也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些许水分,嘴巴还勉强维持着骨气未曾张开,眼睛却已一眨不眨地盯向了蚂蚁所在的方向——它们在向我的心口爬,那是极私密的地方,倘若是公蚂蚁,断然是不许爬到那地方的,不对,母蚂蚁也不行,阿欢一定会不高兴。
我努力地伸出手,想去挥开那一队蚂蚁,可是眼中看得虽然清楚,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准地方,挥舞几次,失了耐心,索性将外衫一脱,扔在地上,可蚂蚁们却依旧在我身上,一点一点地向心口处爬动。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愈渐急促,脑子飞快地转动,想为这奇怪的现象寻一个解释,可越是想解释,却越觉心跳加速,呼吸更急,胸口发闷,根本就喘不上气来,眼前的星星越来越少,越来越暗,渐渐地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纯黑的黑暗,而我终究陷入了这片无可逃避的黑暗中。
“幽居掖庭。”崔明德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提起茶壶,为韦欢倒了一杯茶,“没提出家这事,看来陛下还未肯罢休,不过既已松了口,也是迟早的事。”
韦欢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之后,端起茶杯,将一杯茶尽数泼在她头上,转身,离开。
独孤绍惊呼一声,一步蹦过来,忙忙地扯着崔明德看:“没事罢?”手在崔明德脸上乱摸了一阵,才自慌乱中镇定下来,半是庆幸,半是疑惑地道:“是冷茶?”
崔明德静静看着韦欢的背影,任茶水在脸上淅沥沥淌下,淡淡道:“午时了,你该去换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