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中宴饮甚欢,未曾察觉,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过雪,正值元日,下了雪也无人打扫,到而今还有薄薄一层,覆在深色的殿瓦上,被清晨的日光一照,竟透出几分巍峨宫城中不常有的暖意。
韦欢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容,在半路停住脚,眯了眼去看远处的天空,这一日的太阳是鹅黄色的,不及夏日里那么殷红炽烈,若以人而论,一定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譬如李某人那种——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七七顺着她的眼光向远处一看,又转回头问:“娘子累了?妾让她们传辇?”
韦欢笑着摇了摇头,特地留了一阵,余光瞥见身后有一行三人过来,才又挪了挪脚步,却是走得极慢,那身后的人见了她,忽然也走得慢了起来,一多一少两行人,像是在比试谁走得更慢似的,在这清晨的宫巷中你挪一步、我动半步地走了有一刻钟,还是韦欢先停了步子,回身笑道:“崔女史。”
崔明德淡淡道:“未受职司,不敢当‘女史’之称。”
韦欢笑道:“阿家亲口赐你同五品之例,怎么不能叫一句‘女史’?”一面说,故意向前几步,将从人甩在身后,崔明德蹙眉跟上,轻轻道:“若你是想问张四娘突发急病的事,则我也不知。”
韦欢扬了眉:“此事由你主理,你却不知?”
崔明德冷冷道:“主办此事的又不是我一人,我所主理的也非此一事,个个都管,管得过来么?”
韦欢慢慢踱了几步方道:“则以你之见,会是谁呢?”
崔明德道:“王妃心中已有人选,何必再来问我?”
韦欢笑道:“我这里无凭无据,自己乱猜一通,也不知到底猜的对还是不对,总是你这名满天下的崔清河之女孙、崔氏小二娘更聪明些,多指点指点我,免得叫我多费这个心。”
一提起崔峤,崔明德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声音却依旧是不咸不淡:“王妃过奖了,以王妃之聪敏睿捷,这事到底是谁做的根本一点也不重要,王妃想它是谁做的,便是谁做的,崔某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干系?”
韦欢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转头笑看崔明德:“我本以为你讨厌我。”
崔明德冷冷地看韦欢一眼:“我的确讨厌你。”
韦欢等着她再说,却见这小女娘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不得已,只得跟上几步,含笑道:“你讨厌我,可你喜欢独孤绍,正如我也讨厌你,却喜欢太平。”
崔明德继续向前,目不斜视:“长乐公主宽仁谦和,阿绍开朗大方,宫中谁不喜欢她们?”
这些世家子都是一个模样,心里不知多想要,嘴上却比谁都硬,韦欢笑了笑,道:“谁说的?我就不喜欢独孤绍。”
崔明德脚步一顿,韦欢笑眯眯地看她:“我不及你聪明,遇到事情,总是要问人,可身边无一可用之人,太平又在宫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崔明德深吸一口气,斟酌词句道:“韦团儿之兴,靠的是告密。”
韦欢道:“我知道,而今外面有了周兴、来子珣,不但能告密,还能想牵连谁,便牵连谁,内里又有贺娄尚宫及几位尚功、尚仪,她不及从前那般有用了。可她毕竟是宫中旧人,情分、资历都不一样。”
崔明德瞥她一眼,淡淡道:“上官承旨和高翁也是宫中旧人。”
韦欢蹙了眉道:“高翁倒也罢了,上官承旨一向只专心服侍阿家,余事一概不理的,她会管这样的事么?”
崔明德冷笑道:“她专心服侍太后,不是因她心甘情愿,而是因她是聪明人,深知太后威能。韦团儿得宠时,她当然一心只服侍太后,倘若韦团儿失宠…你以为上官承旨便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了么?”
韦欢抿嘴想了一会,歪头笑道:“崔二娘的意思,你也是人,所以也有七情六欲么?”见崔明德停住脚步,定定盯着自己,便轻轻将话岔过去:“方才你不在,阿家喝多了,叫了一句‘婉卿’,又叫了一句‘团卿’,上官承旨倒没什么,反倒是贺娄尚宫脸都变了,留在后面嘀咕了好几句。”
崔明德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向前走:“宫中内官,唯有上官承旨文辞上最为得力,又是出身名门,虽是年纪轻轻,却着实前途无量,戏称之为卿亦无不可,韦团儿不过一介户婢,太后呼之为‘团卿’,自然惹人注目。”
韦欢笑道:“可是从前阿家只叫‘婉卿’,而今忽然又多了一个‘团卿’,二娘觉得,韦团儿这算是失宠?”
崔明德道:“帝王之术,总要制衡,有了‘婉卿’,自然便会有‘团卿’、‘青卿’、‘德卿’,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则一宫之中,何人不可为王卿?”斜看韦欢一眼,慢吞吞地道:“王妃还有事要问么?没有的话,恕妾先告退。”
韦欢道:“事倒是没有事,只是听说独孤绍伤得那么重,今次又上前献舞,不知伤势会不会加重。”
崔明德已预备走了,又慢下来道:“王妃不是不喜欢她么?怎么牵挂起她的伤势来了?”
韦欢笑道:“如她这般奇女子,日后说不得便是‘独孤卿’、‘绍卿’,难道我不趁着这时候好好问候问候,还要等以后她飞黄腾达了,再赶着去巴结?”
崔明德道:“随你。”快步要走,又被韦欢叫住:“如崔二娘这样的,日后少不得也是一位‘崔卿’,我亦当多加关心。二娘倘若有事要我相助,尽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崔明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韦欢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一眼天边那懒洋洋的太阳,伸手入怀,抚着怀中一只丑得出奇的承露囊,露出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