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宸是一个定力很强的人。
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拒绝陆之栩的提议。
事实上,他只是微笑着推辞了一句:“一起睡的话,老师会睡不好的吧?”
陆之栩挑起了眉毛:“叫你睡就睡,哪这么多话。”
夏宸于是带着一副无奈的表情,默默地脱了陆家统一的毛茸茸的拖鞋,爬上了床。
陆家的客房是普通的双人床,比陆之栩卧室的双人床稍窄稍矮,床垫很软,一个人睡在上面,身体会渐渐地往床中间移。
如果是两个人睡在上面的话,因为床小,既不能隔得太远,距离还会因为床垫太软而渐渐缩短。
陆之栩倒是坦然,拿着手机准备玩,夏宸伸手就收缴了陆教授的手机。
“在床上玩手机对眼睛不好……”夏宸同学一脸正气凛然:“老师是病人,应该早点睡觉。”
陆之栩在摆出师道尊严和蛮横发飙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冷着脸道:“我白天睡太久了,现在不想睡。”
直到此刻,他还以为,这个叫夏宸的学生,是一个十分严肃的、能照顾人的好学生。
下一刻,夏宸反手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伸出手来,十分随意地拨了拨陆之栩额前因为睡觉而翘起来的头发。
“不想睡觉的话,我就陪老师聊聊天吧。”
陆之栩并不是一个没有戒心的人。
他很聪明,言语刻薄,为人心性凉薄,他很少去迁就谁,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搞得别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
但是夏宸显然不在“别人”之列。
不过是十九岁的青年,却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就连陆之栩,有时候也不得不顾忌着如果把他惹恼了现在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所以也会尽可能地收敛一点。
所以,当夏宸侧过身来,安静地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出言不逊。
当然,在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下,也很少有人能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橘色的灯光下,再寒冷的夜晚都会变得温暖起来,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晚上,特别适合聊一些故去的事,说一些平常不会说的话。
比如曾经有过的理想,曾经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曾经的惊心动魄,甘苦自知。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当初那样痛彻心扉的往事,那些如鲠在喉的秘密,肉中刺心中针,只要想起一点碎片,都会红了眼睛的过去,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却最终发酵成了一句“我记不清了。”
他陆之栩,向来尖酸,向来刻薄,向来没心没肺,最要面子的人,翻来覆去没一句真话,又怎么会把这些陈年的伤口横亘于人前?
他陆之栩,也只能在很多年之后,将一切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陆之栩不说,夏宸也不问了。
他只是伸出手来,关了床头的灯,在黑暗中勾起唇角来。
“老师,晚安。”
陆之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了。
烧已经完全退了,神清气爽。天气很好,阳光从落地窗帘外透进来,照得半个房间都是一片明亮。
陆之栩静静地在被子里躺了一会,然后,决定要伸一个懒腰。
然后他又沉沉睡去,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像一只鸵鸟。
夏宸早早地起了床,买了菜,做好早餐,叫宝宝起了床,给他穿好衣服,在宝宝洗漱的时间里,上楼叫陆之栩起床。
陆之栩正蜷在被子里,睡得昏天暗地,被子被他卷成了一个纠结的“s”形,夏宸的枕头被踹到了地上。
“老师,该起床了。”
埋在被子里的人形物体一动不动。
夏宸把被子卷起来一点,露出了正睡得正酣的陆之栩教授。
夏宸弯下腰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做饭的缘故,他的手是温凉的,比人的体温低许多,陆之栩被他这么一碰,竟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夏宸俯下身,十分自然地扒开陆之栩头上的乱发,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陆之栩的额头。
睡眼惺忪的陆教授,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额头相贴,陆之栩可以清晰感觉到夏宸的鼻息,青年的皮肤像是温润的玉石,带着蓬勃生气,让他一瞬间惊醒。
“好了,老师没有再发烧了。”夏宸直起身来,淡淡地道:“老师该起来吃饭了,等会还有课呢。”
陆之栩受到了惊吓。
直到站到政法三班的课堂上,他还处于受惊吓的状态中。
他还是讲刑法,还是穿着小西装,带着金边眼镜,全副武装,但是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正前方第三排的夏宸同学,险些忘了词。
夏宸看到他在看自己,唇角勾起笑来。
陆之栩默默地垂下了眼睛。
他不是迟钝的人,事实上,他比谁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但是他比谁都会蒙蔽自己,即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逃跑,他还是能够镇定地站在台上,讲他的公诉案例。
下了课,夏宸拿着书等在门口,等学生们问完了问题,陆之栩不得不从教室里走出来。
“你去办公室接嘉明,我去开车。”陆之栩镇定自若地分配了任务。
夏宸笑了起来:“不用了,许老师说中午去他家吃饭,已经带着嘉明先过去了,据说还有医学院的老师一起去,我们现在一起过去吧。”
他是聪明的猎手,知道该怎样让受惊的猎物重新恢复后知后觉的状态——让他回到他熟悉的群体里就行。
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
而有些事,也该让陆之栩有个心理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