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霍去病站立在一旁。
霍去病估计天子已经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了,只是天子不主动问,霍去病内心十分煎熬。
霍去病不想这么耗下去了,于是开口:“陛下,李敢死了。”
天子强忍着怒火,平静地说:“朕知道了,怎么死的?”
霍去病想了想,回答:“被臣射杀了,他竟敢打伤大将军,罪不可赦!”
天子突然起身,走到霍去病面前,霍去病连忙跪下。
天子提起裾衣,一脚将霍去病踹倒在地上。
霍去病再爬起来,再跪下。
天子还是不解气,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如此反复了三次,天子才停歇。
天子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指戳着霍去病的额头骂:“大将军都没伸张,你擅自替他做什么主?朕曾经答应过李广,要照顾好他幼子和长孙,你怎可让朕失信于天下之人?就算要惩处李敢,也要交给廷尉,你岂能代朕行使生杀之权?”
霍去病一脸的不服气,辩解道:“臣容不下任何人有辱姨父和舅舅!”
“你好放肆!朕封你为冠军侯,是要你做三军榜样,不是说你就是天下第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的权力是万民给的,不是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你明白吗?”天子说完拂袖而去,回到座位上撑着额头叹息。
霍去病还是不服,他向前跪到天子膝下,说道:“臣管不得那些,李敢他胆敢报复大将军,他就敢谋反,保护好天子就是臣的使命!”
天子俯下身子,朝霍去病脸上就是一巴掌,怒道:“谁都有可能,李广父子就是不可能。你真以为李敢斗不过你吗?朕看你们是膨胀过头了!”
霍去病听天子指责他膨胀,连忙表忠心:“臣有生之年绝不敢越雷池半步,臣已知罪,请陛下削去臣的一切爵位和职务。”
天子稍微消气,对霍去病说:“朕看你过于刚烈,不如先成家吧,沉淀几年。”
霍去病答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臣只想替陛下解忧!”
天子心想:匈奴如今虽然被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但还没完全臣服,像霍去病这样的猛将,仍是不可多得之才,更何况他是自己的外甥呢?卫青和霍去病之间,自己要有所权衡。
天子于是让霍去病起身,叫来身边的长史,让他拟诏:关内侯李敢,秋猎时力搏巨鹿,不幸丧生鹿角,朕痛失此良将,哀哉!
过了十多天,许多参与狩猎的人都回家了,李敢还没有回家,刘婉儿开始担心了。
婉儿到处去找那些参与狩猎的人打听,都没听到可靠的消息,有人说李敢失踪了,有人说李敢早就回家了,还有人说李敢根本就不在受邀的名单中。
婉儿没有办法,只好去丞相府问李蔡。
到了丞相府,李蔡出门迎接。婉儿不过多的寒暄,直接问李蔡:“叔叔可知秋猎之事?”
李蔡迟疑了一下回答:“嫂子,事情是这样的:侄儿与霍去病争着追猎一头巨鹿,他领先一步赶上它,与它搏斗一番,却不小心被鹿角撞死了。”
婉儿捂着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来,问李蔡:“鹿就算再大,它还是鹿,毕竟不是虎狼,凭敢儿的箭术,射杀一头鹿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还要和它去近身搏斗?”
李蔡摇摇头说:“侄儿箭术超群,军中早已公认,据说是他想在天子面前表现勇武。”
婉儿回想起李敢临走前,自己分明嘱咐过他,不要过于展现自己。李敢一向孝顺,怎会将自己的话忘诸脑后?
婉儿心底里还是不相信李广这位堂弟。她不放心地又问一遍:“叔叔确定没有听到其他消息吗?”
李蔡惊讶地说:“难道嫂子还不知道吗?天子都已经下诏了,宣布侄儿是被鹿角撞死的,这难道还能有假吗?”
众说纷纭,婉儿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是李敢肯定是出事了。婉儿突然想起,天下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天子。
从丞相府回到家后,天色已晚,婉儿打算第二天进宫去找天子。
当晚,李陵看祖母焦急,于是问她:“祖母,您不是当今天子的姐姐吗?怎么从来不见你进宫呢?”
婉儿勉强笑了笑说:“陵儿,连你都想到这事应该去找天子,我竟然一时没想起来。”
李陵接着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只有见到叔叔了,才能下结论,祖母不用过于忧虑。”
婉儿也怕李陵年纪小,接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其实,这一年李陵已经十五岁了,说小也不小了。
第二天,婉儿耐着性子梳妆打扮一番,独自前往未央宫。
幸好当日值勤的禁卫和宦官当中,还有几个知道刘婉儿的身份,婉儿才能顺利地把话传到天子那里。
天子恨不得此时等在殿外的不是自己的姐姐,他虽然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个姐姐的一丝好处,也没有特地赏赐过一样东西给她,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次肯定是为了李敢的事情来的。
天子也不能一直躲着不见,只是推脱政务繁忙,上午抽不开身,让刘婉儿在偏殿等候。
婉儿还是耐着性子,在偏殿默默等候,直到宫中鸣钟,到了天子用午膳的时候。
这时后殿有宦官过来,他带着天子的口谕:请翁主共进午膳。
刘婉儿进了后殿,与天子面对面坐下。
天子先是寒暄:“朕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曾经见过姐姐一面,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姐姐朱颜未改。”
婉儿坚强地笑着说:“起初是李当户走了,十多年后,李广也走了,这才不到一年时间,李敢竟然也离我而去,我怎么可能容颜不老呢?”
天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就像闯了祸的孩子,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婉儿叹了口气,加重语气:“这可是我和李广唯一的儿子了,他们怎么能如此狠心?”婉儿本想把“他们”说成“你们”,之所以没这么说,还是想给天子留点说话的余地。
天子接着又沉默许久后,对刘婉儿说:“姐姐,你误会了,外甥当时和霍去病争勇,朕一时没能制止,导致他不小心被鹿角所伤,等朕赶到时,他已经身亡了,朕至今还懊恼。”
婉儿冷笑道:“外甥?陛下曾几何时还记得他是你外甥?冠军候才是你的亲外甥,姐姐只求他能平平安安。”
天子开始变的恼怒,面对姐姐,他又暂时忍住了怒气,只是冷冷地说:“只怕李敢可不是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啊!”
婉儿大惊,问天子:“难道敢儿瞒着我做了什么犯上作乱的事?”
天子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他放下筷子,对婉儿说:“他将李广的死迁怒于朕的大将军,竟然打伤了卫青,这难道不是犯上作乱吗?”
后世李东阳曾感慨:“敢也报父仇,宁为刺客死路傍。陇西世节气,此志亦可伤。”
近代蔡东藩批判道:“李广未尝非忠臣,李敢亦未尝非孝子,乃皆以过激致死,甚矣哉,血气之不可妄使也!”
倘若李敢还在身边,婉儿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鞭笞李敢,如今李敢人都不在了,做母亲的,哪还顾得上袒护不袒护?估计当时李敢也只是想去讨要个说法罢了。
婉儿也放下筷子,问天子:“即便是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也应该交给廷尉去审判,陛下为何又要编出这样的谎言,让天下人来笑话呢?”
天子虽然是九五之尊,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在亲情面前,终究是抹不开颜面。
天子解释道:“朕起初并不知情,是霍去病将李敢误杀以后,朕才知道这些过节。”
婉儿苦笑道:“哈哈,哈哈,好一个误杀。我虽为妇人,然而知子莫如母,若论本事,天下有几人能误杀我儿?”
天子真是受够了李广一家人的自信,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围绕在李广身边的人,确实都算的上勇猛无敌。
婉儿见天子不回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既然陛下知道是霍去病杀了我儿,为何不将他交给廷尉定罪,反而任他逍遥法外?”
天子再也没了耐心,起身离开几案,背着婉儿说:“朕乃一国之君,难道这些事还不能做主吗?”
婉儿一时悲愤,将手边的茶盅拂倒在地,起身便走向殿外。
走到门口时,婉儿又回头对天子说:“我虽然出身亲王府,但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夫君和子嗣,去求先帝或陛下任何事情。”
婉儿见天子依然是背对着自己,她更加羞愤。
她咽下了嘴角的泪水,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对身后的人说:“可笑的是,就连为冤死的儿子讨个说法,都成了奢望,我真为自己姓刘感到羞耻!”
天子暴怒,吼道:“你还要什么说法?朕给你的说法就是:李敢是被霍去病误杀的!”
婉儿此时心如刀割,她弯下身子,用双手箍紧自己的胸腔,竭嘶底里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喊:“啊~!”
这突入起来的喊声,惊动了宫中的禁卫,他们从各殿赶来。
婉儿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这幅狼狈的样子,她一边跑一边用手抓自己的头发,想用头发去掩盖自己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