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带着儿媳、李敢、李陵在二人的坟前祭奠完毕,便领着大家下山了,灌强、张雪、恭业、甘田则回家歇息。
李广又领着自己家人去给祖父李信扫墓,李广刚走到坟前,就发现有人不久前来过。
李广有些不解,叔伯们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搬走了,而这些祭品又像是几天前留下的,到底是何人呢?
李广保留着疑惑,让家人一起在祖父坟前焚烧纸钱、作揖。
李陵觉得焚烧纸钱很有趣,便到旁边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她母亲林氏则在一旁阻拦,责骂。
望着纸钱燃烧起的火苗,李广又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
他回想起祖父曾经为秦王攻城略池,屡立战功,偶有失败,秦王也不会因此迁怒于他,仍然对他委以重任,再给他立功的机会。
李广也希望,当今的天子可以像始皇帝那样,有包藏宇内的胸襟,给他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祖父生前自己坦言,论文韬武略,他在秦王诸将里不算最突出的,王翦、白起、蒙恬等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星,但祖父依然可以和他们一起立下赫赫战功。
李广想着有些悲凉,虽然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遭遇一些失败和挫折。
李广可以忍受挫折,比如当日缴获了吴王首级,却因为和梁孝王交往密切,第一次失去了封侯的机会,这只能算挫折,不能算失败。
因为他收获了一份美好的爱情,重新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真正的失败,就是付出了所有,却一无所获。马邑之谋才算李广真正的失败。
古人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李广这次战败,除了损失几千汉军,还有损名声,难道真的是一无所获吗?
在下象棋的时候,有一招叫弃车(音居)保帅,或许李广便是那可怜的车。
李广正陷入沉思,却被婉儿催促:“走吧,大家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们做饭呢!”
“那、那好吧,少卿快过来,爷爷抱你下山!”李广回过神来,打算就此和家人下山。
“少卿?”婉儿和林氏异口同声地问。
李广这才想起来,还没跟大家说呢,他于是抱起李陵,对大家说:“我想好了,给孙儿取名陵,字少卿。”
婉儿瞬间就懂了李广的心思,只是林氏有些不解,忍不住追问李广:“公公为何替孙儿娶这种名字啊?”
“怎么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李广觉得李陵这名字挺合适的。
林氏有些怨言也正常,她提出:“陵指的是帝王的坟墓,就是帝王升天专用通道的意思,这多么不吉利啊,而取字少卿,等他老了,别人还叫他少卿吗?”
李广用手拍了一下额头,抹掉渗出来的汗珠,着急地对婉儿说:“你知道的,我哪是这个意思啊?我是希望孙儿能够勇攀高峰、年少出仕呀!”
林氏这才没有反对,婉儿则在一旁看着李广着急的样子,暗自发笑。
说话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不妥啊!极为不妥啊!”
李广听了这声音,又惊又喜,他对这声音有些印象,好像是二十多年前听到过的,就是记不起来是谁。
李广大声说:“既然来了,还请现身吧!”
刚说话的人没有接话,大家却听到一阵木棍敲打树干的声音。
李敢笑着说:“这人是来山上砍柴的,居然也懂些经书!”
李广顺着声音,看到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手中拄着一根手杖,正弯着腰在坡底喘气呢。
“王大哥别来无恙啊!你在那别走了,我们这就下来!”李广说完就抱着李陵往山下走。
婉儿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问:“这人是谁啊,你怎么还能叫他大哥呢?”
“夫人不知,此人叫王朔,我们多年未见了,他比我也就大十六岁,叫大哥还是可以的。”李广边走边解释。
李敢跟上来跟母亲嘀咕:“至于吗,头发都白成这样了。”
李广回头对李敢使眼色,悄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须发尽白了,何况现在?”
一行人到了王朔跟前,李广对王朔施礼,说:“我说是谁经常来替祖父扫坟呢,原来是王大哥啊!李广在此感谢!”
王朔摇摇手说:“你小子先别急着感谢我,我倒想说你,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非要打了败仗,觉得丢人了才回来吗?”
李广被王朔羞得面红耳赤,李敢在一旁着急,连忙解释:“家有家规,军有军法,父亲也是迫不得已。”
王朔听李敢解释,不屑地说:“什么军法还能违背孝道?李老将军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悄然隐退,潜心教导子孙,这才是你们该学习的。”
李广赔笑道:“大哥说得对,我们也别在这争论了,赶紧随我一起回家吧。”
王朔十分不爽地说:“我刚爬上山,你又要我下山,还让我不让我活啊?”
李广无奈,只好陪他歇一会儿,再一起下山回家。
到了家中,张雪早已和田田做好饭菜。恭业和灌强看到王朔来了,连忙让她们再多做些好菜来招待。
故友重逢,人生快事,吃饭的时候,大家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
王朔酒足饭饱,有些困倦。李广怕他一觉醒来就要走,所以趁着他还没睡,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李广问王朔:“王大哥,你看我们三兄弟征战多年,天子也换了几个,为何始终没有封侯呢?”
王朔先是看了一眼李广,问他:“你觉得你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广想了想说:“我最后悔的是没能保护好张佳和李当户。”
王朔摇摇头说:“那不是你的错,还有呢?”
李广看了一眼灌强,说:“我认为就是我的错,你却觉得我没有错,那我屠杀了七百西羌降卒算不算?”
王朔突然来了精神,对李广说:“这才是你至今不得封侯的根本原因啊!”
李广不解,问道:“当年白起坑杀几十万赵军,秦赵还是同一个先祖,他为何不受影响?”
王朔叹了口气说:“天下大乱,能人居上,如今天下太平,只不过是境外有些不安分的跳蚤,大汉必须恩威并施,周边小国才能臣服,若只是一味地杀伐,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
李广觉得王朔说的很有道理,倘若军臣嗜杀,只怕张骞和甘夫早就身首异处了。
虽然李广知道屠杀降卒是兵家大忌,但当时为了泄愤,也就默许灌强所作所为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过错。
李广还是有些不解,接着问王朔:“我承认先前的过错,但那不过是先帝时期的事情了,为何当朝我们也封不了侯呢?”
王朔刚才看李广在沉思,自己不经意就打瞌睡了,他听李广又问他问题,他揉了揉眼睛。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始终没有进入当今天子的核心圈,若在棋盘上,也就是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的兵和卒,只有过了楚河汉界,或许还有机会往左往右。”王朔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李广还想接着问,王朔有些不耐烦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对李广说:“我也就比你大那么十几岁,有些道理非要我说那么明白,你才能懂吗?”
灌强听得也有些不耐烦,他隔着桌子问王朔:“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还不能恢复侯爵?虽说我们这次打了败仗,但之前我们在边郡屡次阻击匈奴入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王朔斜视了灌强一眼,嗫嚅着嘴唇说:“你那点功劳还真不算什么!”
灌强一拍桌子,怒道:“那还不算什么?当年北地郡都尉孙卯,没能守住北地郡,自己却被匈奴杀了,他儿子却因此封了侯。难道非要我死了,才能让后人恢复侯爵吗?”
王朔笑着回答:“生死有命,死也有各种各样的死法,还要看你怎么死!”
灌强全身的神经都被王朔挑动,他离开凳子,站起来说:“当初我祖父身边有一个名叫张孟的佣人,赐他姓灌。平定吴楚之乱时,我带他儿子灌夫出征,他因军功被封郎中令,后面又做了睢阳太守和代国丞相,接着入宫担任太仆一职,风头盖过了灌家,幸好他恣意妄为被田蚡斩了。”
王朔冷笑道:“看你一副酸样吧!灌夫又不是你生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他呢?”
灌强哪说得过精明的王朔呢,一肚子怨气被压了回去,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王朔看灌强安静了,便问恭业:“这位老弟一直不吭声,有什么看法?”
恭业笑了两声,对王朔说:“实不相瞒,我对封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不过是替两位兄弟感到不值。”
王朔皱着眉,恭业的想法着实让他另眼相看。
王朔问他:“有什么不值的?”
恭业回答:“当初我跟大哥认识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个堂弟李蔡,如今李蔡眼看着也要封侯了。这次大哥兵败,天子要斩他,李蔡在朝堂上都没吭一声。我想想都觉得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