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府紧闭的大门之外,杨熙失魂落魄,呆立雨中,身上衣服早已沾湿,有雨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但他浑然未觉。
没想到如今丹家的光景如此凄惨,家主不知所踪,止余一个丹青苦苦支撑,独面无数的歹意和觊觎。
见到他突然归来,丹青小姐崩溃大哭,再不肯多说一言,小丫头巧雁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将杨熙推出门外。
杨熙自知理亏,只得闷闷退出丹府,只在雨中呆立。
不管青儿是不是对自己心怀怨恨,至少知道他已经回京,她的心中必也能够稍安些许。
至于二人何时能够重归于好,便看杨熙的水磨功夫了。
绵绵春雨之中,杨熙暗下决心,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从此之后决不让青儿再受半点委屈!
忽然之间,杨熙似有所感,转头过去,只见一人身被蓑衣,头戴斗笠,腰间还挂一个小鱼篓儿,正穿过雨幕向他行来。
“延嗣公子,别来无恙?”那人抬起头来,斗笠下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苍老的脸,带着令人玩味的笑意。
是“泾河钓翁”唐渊!
杨熙的心弦顿时紧绷到了极致,化虚之法自然运转,神念化为真气充盈全身,一瞬间甚至连绵绵雨幕都被激射反弹,腾起一片水雾。
这老儿现身于此,便在暗示百家盟也知他与青儿之间的关系。
是在对他进行挑衅吗?
一念及此,杨熙突然发现,自己的紧绷心弦忽然又平静下来,恐惧、紧张、兴奋种种情绪如潮水退去,滚沸的神念由动转静,晋入一个玄而又玄的奇妙境界。
虽然这唐渊是如今百家盟的盟主,不管是实力还是势力,都是深不可测,但是经历了许多,成长了许多的杨熙,如今面对此人,心中竟然有了几分底气,再不是如观高山仰止,不知身在何处的难受感觉。
百家盟存世绵延数百年,对他们来说三辅之地甚至九州版图之上,几无秘密可言,便是若虚先生最为隐秘的“司书人”身份,也已被这些鬼人知晓。
但是杨熙可以确定,有一件事他们一定不知,那便是如今的百家万藏已经传承到了自己的手中,自己已经成为了第十三代司书之人!
借着百家万藏之中诸多术法谋策,和自己浩如烟海的神念,再加上身具“化虚”异术,“禹步”身法,即使这老儿再厉害,只要自己一心想逃,恐怕也没人能追得他上。
最重要的是,杨熙如今还是个官身,若是唐渊敢于摆明车马与他为敌,或是敢于对青儿不利,说不得自己便要不择一切手段,舍得一条性命,与这老儿,与百家盟不死不休!
唐渊不仅是百家盟的盟主,还是纵横一脉的长老,如此智识过人之辈,如何会做出如此不智的举动?
所以唐渊来此,绝不是要明目张胆的挑衅自己。
看到面前的少年只是紧张了一瞬,却又忽然平静,如同无波古井,便在春雨之中也泛不起一丝波澜,不由得有些惊讶。
每一次见到这个少年,都
会发现他有许多变化。
早在若虚先生与杨熙刚来长安不久,他便在街市之上暗中窥视过这个少年,那是少年初入京畿,天真烂漫,浑不知世情险恶。
后来这位少年入太学、进官场,每一步走得都极为沉稳,不愧为若虚先生的唯一嫡传弟子。但那时以唐渊之智,都不知他竟是若虚先生青眼选定,能够竞逐天子之位的“隐龙”!
再后来百家盟与刘子骏两下生出嫌隙,扶龙之举最终失败,他才真正将视线转到这一直没走到台前,却深远影响天下大势的若虚师徒身上,这才终于知晓了这个少年的身世秘密。
但是如今这位已经成长起来的少年,却已与百家盟成为针锋相对之势,想要转圜,难如登天。
所谓未能绸缪,觉时已晚,莫过于此。
一个月前,在霸陵城头与之相见,他还护着一位小王,对百家盟只有深深的忌惮。
此时此刻,在未婚妻子亭宅左近,他却已经有了与自己相向而立,沉稳对视的心境和胆气。
纵横之道,不惟捭阖,时屈能伸。但是唐渊再也想象不到,半载之前,自己面对天人之姿的杨若虚,需要退让三舍,如今面对他的弟子,竟也得避让锋芒了!
“杨郎官莫要紧张,”唐渊将手一展,示意没有恶意,“若虚先生离开长安之前,曾与我百家盟有约在先,无论我们如何行事,皆不可对你或者你身边亲近之人不利。”
他开言便泄露若虚先生与百家订约内幕,以示开诚布公,至于杨熙信与不信......
听到唐渊提到先生,杨熙眉头微微一皱,但仍是平静道:“或有此约,但是你百家盟会不会履约,却是难说得紧。”
杨熙话中隐带怨怒,他也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百家盟的有些所作所为,便称为无恶不作也不为过。
毁坏城池、戕害官宦、屠戮游侠,甚至敢于结交刘子骏这种宗室大家,谋夺至尊之位!
唐渊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百家盟定会信守此约。因为这是....与一位百家万藏的司书人定下的约定,而为了此约,若虚先生付出的诚意是....从此离开长安,十年之内不再回返。”
“十年!”杨熙心中大惊,再也没有料到,竟会在百家盟唐渊处知晓先生的去向消息,“先生是去了哪里?”
唐渊摇头苦笑:“一位超然出世的司书人,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但是据我判断,他不仅仅是离开长安,可能都要离开中原,不然也不会定下十年之期,阻止我等与你为难。”
离开中原?杨熙心神震动,忽然想起先生曾经讲过,当年他根据从《星野分舆图》中破译出来的时辰方位,几乎踏遍了整个天下,既见识过极北苦寒之地的白雪皑皑,又曾乘舟浮于茫茫大海,什么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他都曾经走过,特别是关中地区,更是几乎每一寸土地都用双脚丈量。
“不知九州之外的世界,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先生曾经如是说道,双目之中,竟是平常很少见到的,似是
神往,似是遗憾的光芒。
难道先生在放开心结,放弃推拥自己登上大位,真的愿意走出关中,走出华夏大地,去看一看外面的风光了么?
杨熙又是失落,又是高兴,只觉唐渊若是说得真话,先生应是彻底放下了那纠结折磨他多年的执念,走出为了自己的全新一步。
师者,传道者也!
先生不仅将自己的“道”传给他,还为他清除了重回长安,立足官场的诸般障碍,连跋扈如百家盟,也要向先生低头,对自己退让三分。
以对杨熙的退让,在十年之内少却若虚先生这个大敌,这买卖百家盟如何能够不做?
师者,犹父也!
“既然接受了先生的条件,”杨熙双目精光一闪而逝,“那百家盟如何又来找我?”
唐渊长笑一声,雨滴顺着蓑笠滴落:“若虚先生只与我萌订约,不得对你和你身边之人不利,但并未禁止我们开诚布公,在某些方面上进行合作!如若虚先生那般人物,有时也会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你又如何断定,我们不能互利互惠,达成一致?”
原来唐渊两次孤身来见杨熙,却无加害为难之意,竟仍是存了拉拢他的心思,表达的心意不可谓不诚。
杨熙却冷哼一声道:“鬼蜮中人究竟是走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拥定陶,联刘歆,为了一盟的存续利益,不顾无辜者的性命安危,也曾数次算计我等师徒,如今却还想要与我合作?我杨熙便是丢官去爵,身败名裂,死在荒郊野岭,也不屑与你们这些鬼蜮中人同流合污!”
唐渊看着杨熙平静的眼神,轻叹一声道:“果然,果然!由人变鬼容易,由鬼变人,难上加难啊!我既来此,只是为了表达善意,也不在乎你说什么,做什么。但我还是要提醒你,等到了乾坤变异,走投无路的那一天,这份善意还剩余几分,那便难说得紧了。”
杨熙不为所动,心中却是哂然:说到底,不还是在威胁自己?为先生的誓约所限,百家盟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对他或者他身边之人不利,但这些鬼人能够信守誓约到什么程度,到什么时候,却也难说得紧,伺候还是要对他们万般小心才是。
若有机会,杨熙也绝不会错过,必将这百家盟这绵延数百年的半死毒瘤一举铲除!
他如今是百家万藏的司书人,所以更加明白,百家争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应该流传后世的,是百家万藏之中的学问,而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想把持天下大势,以图恢复旧观的百家遗老余孽!
唐渊看到杨熙坚毅神情,知道此时此刻再无甚可说,当即一甩蓑衣,大笑作歌而去,其歌曰:“何谓纵横?黑白分明!何谓天下?载覆载倾!唐尧揖让何日事?汤武兵戈作一坪!一子挟去九州外,春秋狼烟....哈哈哈....入局来!”
闾里行人听得这老者狂歌而行,不由得纷纷侧目。杨熙听得唐渊这一语双关的歌子,心中忽有所感,但他仍是忍下喊住他问个明白的冲动,只是默默驻足雨中,良久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