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晴光渐隐,浓云汇聚。
却见那城南驰道之上,一个身影快逾奔马,裹挟着一道尘烟如滚滚尘龙奔掠而过。行人只觉风沙扑面,定睛看时人影早已渺然远去,都道是有奇人异士经过此方,纷纷趋避不及。
那匆匆赶往尚冠里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心急如焚的杨熙。
为了快速赶到丹府,杨熙踏起“禹步”,以神念化为源源不断的真气,灌入四肢百骸之中,全速向前驱驰,几乎要凌空蹈虚。
可是当他真正到达尚冠里,远远看见丹府的两进院落,他的脚步顿时迟疑了起来。
自己辜负了丹小姐的一片痴心,辜负了丹夫子的谆谆教诲,在大婚前数日不告而别,不通音讯数月之久,实在是欺心负心至极。
而且,正是因为自己的执念,不愿接受先生安排好的道路,才使得先生与天子撕破脸皮,终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丹家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他仍然记得,丹夫子曾与自己作肺腑之谈,将最疼爱的小女丹青托付给自己,也就是将丹家的未来托付给了自己,如今便因他的缘故,闹到如此凄惨光景,自己哪还有脸面对这一对父女?
可怜丹夫子徜徉杏林数十年,门生弟子不可谓不多,有许多无钱无势的“诸生”也是托赖丹夫子的好心,才有一席之地,可以与博士弟子一般学习先贤经典,但如今丢官失势,却再无学子敢于上门,往日书声琅琅半里可闻的热闹宅院,如今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正踟蹰间,忽然远处车声辚辚,一驾马拉轩车沿着里前道路直直驶来。驾车的乃是一名中年汉子,身材高壮,一脸横肉,一看便不是好相与之辈。车上乘坐一名高冠老者,总有五六十岁年纪,身形佝偻,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杨熙隐身路旁,让开车驾,发现那车马竟是向着丹府而去。
这二人是什么人?为何如此时节,还敢来丹府拜见?
杨熙心中疑惑,却见车驾一直驶到丹府门口,御者大声喊道:“开门!开门!”
很快丹府角门便打开一道缝隙,一个老仆探头出来,看见是这两个人,忙不迭地便要关门,不防那高壮汉子扑地跳下车来,一把揪住那老仆道:“你还不开门?谁给你的胆子?”
那老仆一脸惊惧,但不知为何,竟没有呼救喊叫,终于还是将那大门开了,那壮汉跟上一脚,扑地将门槛踢倒,直接将马车径直牵入中庭。
看门老仆叫苦不迭,只得从后将门关上,然后便听丹府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之声。
杨熙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恶徒,竟是这般不讲礼数。丹夫子虽然被罢官在家,又如何能容这等恶客登门撒野?
他再也顾不上犹豫,脚下猛地发力,运起“化虚”之术,神念之力顿时转化真气,充盈全身,只是几个纵跃之间,便顺着丹府的院墙攀援而上,如飞鸟一般蹲踞在一处隐蔽屋脊之下,窥看院中动静。
这般动如脱兔,隐如狡狐的行径,在带着箕子逃难的时日里,杨熙早已熟极而流,自然无比。
可是等他上了院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便如杨熙这么好脾气的人,都觉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且不说那恶客如何言语作为,便是那牵入中庭的马车,竟是直直停在中庭,不独压坏了庭中许多葳蕤花木,那御车的马儿,还在伸嘴啃食一棵葱茏梅树,实在是无礼嚣张至极!
这一院子的花木,都是丹青小姐一株一株培植而来,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和神思,怎能被人如此糟蹋?
杨熙在愤怒之中,手上不觉发力,咔嚓一响,竟将檐下瓦片生生掰下,向着那马儿猛地丢掷而下!
他此时运转“化虚”之术,神念、真气、膂力皆能随意转化,那瓦片被真气包裹,去势极快却偏又无声无息,瞬息之间只听得马儿一声悲鸣,轰然摔倒在地,嘶叫着挣扎不已,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庭中正在争吵的诸人被吓了一跳,都去看那马儿,却见马儿一蹄血肉模糊,筋骨尽断,显然已是废了。
那高壮汉子惊疑不定,仔细查看马儿伤处,与其说它是滑倒失蹄,更像是被大石砸中,但再四查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伤了马儿的凶器。
他哪里知道,杨熙那随手一掷,瓦片内含劲力,外覆真气,击在马脚之上,无异于大斧重锤,才能造成那般可怖伤势,而且在大力催激之下,那脆弱瓦片早已碎成齑粉,再也找寻不到。
趁着众人慌乱,杨熙早已将庭中景况尽收眼底,除了御车马夫和外来二人之外,院中只立着两名女子,一个女孩儿穿着鸦青短裾,梳着两个丫髻,看上去一团孩气,正是小丫鬟巧雁,而旁边那位身着淡绿长襦,面容沉静,如一株照水初莲般的少女,不是杨熙朝思暮想的青儿姑娘,又是哪个?
杨熙看到少女果真梳着代表已婚女子的盘桓髻,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心疼,恨不能立刻跳下院子,与她相见,向她谢罪。
在杨熙将目光投向青儿之时,青儿也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看墙头檐角,却只看见风吹柳絮飘飘而过。
杨熙早已随着她的视线转移,瞬间“挂”到了另一处檐角之下。
他的心中突突乱跳,又是想要见她,又恐青儿看见他的行迹,一时间纷乱如麻。
等到那高壮汉子将瘸马拽出前庭,再行返回,便已不似最初嚣张,但仍是横眉怒目道:“甥女儿,如今丹老爷不知所踪,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没人倚靠,却要怎么过活?那位大人是看得起你这个舅父,才央我前来说项与你,你不要不识抬举,若是逆了那位大人的意,谁又能保得你平安?”
一番话听在耳中,杨熙只觉有些不明不白。
这个壮汉,难道是青儿的舅父?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丹老爷不知所踪?
丹夫子究竟去了哪里,为何是青儿一人出来面对这无礼恶汉?
“那位大人”究竟又是何人?为何这个壮汉要为他说项,所为又是何事?
青儿却颜色不变,不卑不亢道:“舅父还请回吧,宽信大人的错爱,甥女儿蒲柳弱质,愧不敢领。况我丹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是那书香翰墨之第,青儿如今已为人妇,实际难再事二夫。”
杨熙只觉头脑嗡的一声,心道大事不妙。
宽信公子何许人也?姓董名晖字宽信,董恭家三子,董贤的弟弟,如今的北军魁首,执金吾使是也!
这位托赖兄长谋得高官厚禄的董晖公子,两年之前就曾央媒上门,向丹夫子求取丹青小姐为妻,但丹夫子不愿与佞幸为党,再加上青儿与杨熙两情相悦,所以便借着若虚先生的威势,推辞了这桩媒妁。实事证明,当时丹夫子的选择一点都没错,那董晖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风流性子,惯会眠花宿柳,若是将青儿许了他去,说不得又要步大姐丹翡的后尘,所托匪人。
不想如今那董晖仍是贼心不死,在若虚先生离京不还,丹夫子罢职丢官之后,又央了青儿的亲族前来说项,此时此刻,却有几分逼迫的味道了。
那愁容老者一直没有说话,忽然也叹了一口气,开言道:“侄女儿,我知道你是那外柔内刚的女中丈夫,但是如今情势不比往常,我那兄长忽然不告而别,你等的那个少年又不知所踪,丹家若是没有贵人庇护,反而惹上仇家,你却去哪里寻找立足之地?你若坚持做
那杨家之人,便不再是丹家的女儿,我倒是不愿将你赶出丹府,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却都逼我向你讨要丹府的产业呢!听我一句劝,把盘髻放了,你就还是丹家未出门的女儿。若是从了宽信公子,谁还敢觊觎你丹府的产业?”
听这几人对答,原来丹夫子如自己的先生一般,也不知去了哪里。按照汉律,失踪便以死亡论,丹青的母亲已去世多年,那么如今丹府之中,就只剩了丹青一个女儿家独自支撑了!
而这位老者便是丹夫子的兄弟,若是丹青真的盘发明志,坚称已是杨家的媳妇,那么她便不再是丹家之人,丹家的产业便要归属于丹夫子的兄弟亲族,按律的确可以接收丹府的产业,将丹青赶出家门!
真是好算计,好算计!
以丹家的产业和叔舅亲族来作要挟,青儿真可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乖乖依从那董晖的摆布了!
说不定连丹夫子的失踪,也是董晖一手所为!
想清楚其中关节,杨熙只觉出了一身冷汗,既想要纵身而下,将青儿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又想要找到那可恶的董晖,跟他清算这一笔烂帐!
不曾想那青儿姑娘仿佛完全没听到舅舅的咄咄逼人,也不理会叔父的苦口婆心,只是静静听他们说完,才轻声开口道:“两位长辈说得在理,但是青儿绝不会从那宽信公子之意,也不会离开丹府半步。若是宽信公子和长辈们硬要逼迫,青儿唯有一死,也要死在这丹府之中。”
那壮汉眉眼一横,冷哼道:“甥女儿,你好不晓事!说这般无赖言语,却吓唬了谁?”
老者摇头叹息:“小青儿,你听阿叔一句话,莫要做傻事啊!”
青儿眼帘低垂,言语温润当中带着刚强:“青儿不是在吓唬谁,我只是在说一句实话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我死了,宽信公子定有法子能够脱罪,怕是两位长辈就成了逼死我的元凶了!那时候丹家的产业必不能得,还要担下逼死官员命妇的罪责,你们可想好了?”
不独壮汉和老者,便是杨熙也觉悚然一惊。
丹青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女儿,唯一拥有的,便是自己的性命而已。但她又是杨熙下过媒聘的未婚妻子,如今杨熙的官员身份未除,她若是以杨熙妻子的身份去死,无异于死了一名官员命妇,这罪责也不是谁都能吃罪得起的!
杨熙不告不署多日,天子明知此事,却一直未曾将他去职除官,这也很能说明一些问题,青儿正是用自己的性命,提醒着这些别有用心之人,莫要太过放肆!
这所谓的舅父和阿叔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震惊。他们知道丹青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却没想到她竟是聪慧果决至此,让他们的谋算变得如小孩过家家一般可笑而无用!
“好!好!甥女儿,你等着瞧!”壮汉色厉内荏地放着狠话,那老者却摇头叹息,拽着他逃也似地离开了丹府,连那瘸马和马车都不要了。
关上大门的丹府之中,方才还傲然如初莲般挺立的少女青儿,忽然身子一软,以手捂住嘴巴,眼前一片模糊。
泪眼朦胧之中,只见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走上前来,迟疑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肩头,忽然又狠狠将她揽入怀里。
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
“青儿,让你受苦了....我...我回来了!”
恰在此时,半空之中忽然一声春雷炸响,半庭狼藉的花木之间少年少女紧紧相拥,春雨绵绵而下,打湿了两人的面庞。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滚!滚出去!”少女忽然声嘶力竭,将少年猛地推开,双手捂住脸颊,从所未见地放声大哭,直教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