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湿冷,浑身如坠水底的阴冷。
这是杨熙清醒过来之时的第一感觉。
此外便是全身隐隐的痛痒酸麻之感。
我还活着?
杨熙猛然挣起,却感到黑暗之中伸出一双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
“你醒了?是我。”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身畔传来,语声颇为耳熟,定睛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隐隐能看到杜小乙的脸上轮廓。
小乙也在,他没事!杨熙又惊又喜,刚要说话,又忽然感到舌底塞了什么东西,又酸又苦,不由得呸的一声将其吐在一边。
“没事,你口中是驱毒的解药,若不是含了这药,此时我们已经毒发而死了。”小乙显然醒得早了许多,比杨熙多知晓不少事情。
杨熙果然感觉口内一阵清凉,身上被毒虫叮咬之处也不似最初那般疼痛,不由得奇道:“是百家盟那两人给我们解药么?他们原不想害死我们吗?我们现下是在那里?”
他将心中疑问一叠连声问出,只觉声音在黑暗中颇为响亮,似乎正身处一个门户森严的密室之中。
小乙比他早醒了许久,但是知道的事情也不太多,不由得苦笑道:“我朦胧醒觉,听见二人谈话,是那个蝠先生给咱们嘴里塞了解药,欲要让我们活着,将我们当作人质。这里是个石室,闭锁森严,方才我已经查看过了,根本没法逃脱。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
“人质?”杨熙大惊,“他们是想要以我们为质,逼迫先生做什么事情么?”
小乙苦笑道:“他们将咱们弃在这里,便兀自离去,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这蝠、蛛二人将他们掳来此处之后,便不知做什么去了,只是将他们锁在此处。小乙方才已经探查一圈,发现这石室颇为宽大,但四壁皆是厚重岩石,只有顶上有个开口,以铁栏锁住,又压了大石,根本无法逃出。
这两个恶人究竟是要做什么?杨熙心中迷雾重重,只觉面临一个极大的阴谋,却又想不出来问题所在。先生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直到夜间也未返回?这两人将他们抓来,却关在此处,不管不顾,究竟又有什么图谋?
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焦躁,提气大喊:“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小乙道:“别喊了,我方才也曾喊过,根本没没人应声。说不定那两人是去睡觉了,咱们也休息一会,养足精神,等待机会再图脱身。”
杨熙虽然比小乙年长,但不像小乙那般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境,所以此时远不如小乙沉稳。听了小乙的话,他心中大觉有理,那蛛蝠二人虽然身手高强,但也需要休息,经过一夜的奔波,说不定已经觅地安歇了。
此时此刻反正也逃不出去,不如安心休息,以待时机。
这两人不打不杀,只是将他们抓来,囚禁于此,肯定不可能将他们放着不管,此时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想到此处,杨熙叹道:“小乙所见极是,是兄弟莽撞了。”说罢便觅了一处干燥一些的处所,靠着石壁坐下休息。
但是此刻他心中烦乱,如何能够好好休息?还有不到十日,便是他与青儿的大婚之期,而自己却被挟持至此,前途吉凶未卜。先生随着吕节去了霸陵,也不知他有什么遭遇,如今是否平安,更让他心中忧虑。
小乙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他经历事情既多,知道此时着急也没什么用,他当年被丹辰子逼着入山寻宝,被杜稚季挟持,哪次不比现在更加绝望难熬?
彼时他身无武艺,见识又浅,不也也俱都挺了过来?如今他武艺已成,也不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还有什么怕的?
他暗运真气,游走全身,将体内剩余的毒素催逼到一起,但毕竟真气还是差了些火候,不能像逸云一般能以雄浑以真气将毒素逼出体外,毒素最终全数集中在手臂脉络之内,盘桓不得便出。
但饶是如此,他年纪轻轻,能有以真气催逼体内毒素的这份修为,也足以让世间武人目瞪口呆了。
没了毒素的侵害,小乙只觉身上轻松,劲力慢慢恢复。他打定主意,一旦头上门口打开,他便骤然出手,或能制住来人,赢取一线生机!
小乙暗暗积蓄力气,体内真气运转不休,杨熙思虑良久,终于脑海也变得一片空明。
他习练《导神篇》已久,虽然心中思虑繁杂,但只要静坐凝神,很快便可进入存神观想的状态。
所谓“观”,便是感知,分为外视内观,内可窥见自身血脉流动、气息涨落,外可扩充灵觉感知,这也是杨熙的眼目听觉比常人要敏锐许多的原因。
所谓“想”,则是对神念的控制,处在“导神”境界,便可以收束思虑,锤炼神念。若是达到“导神”的下一层“化虚”境界,便可将神念之力转化为真气、膂力。若是能够达到第三层“万象”,便算是神念修为的大成之境,能以神意沟通天地,将神念之力化为风雷水火,神妙万端,近乎神明。
现下他当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进入观想存神之境之后,神思自然锤炼,神意慢慢外放而出,灵觉蔓延开来,四周的动静全部收进他的感知。
石室四壁和地底是一片寂静,只有那头顶的出口方位,隐隐传来丝丝风声,可见这间石室位置当在室外,四壁和地下冷热稍有不均,地下的凉意和湿意更盛几分,说明这石室应是陷入地底。
但除此之外,杨熙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响动,仿佛外面一人也无。
杨熙读书既多,记得一本医术之中记载,人的血脉会根据一日晨昏不同,流速有细微差别,夜间比日间要慢上不
少。
他此时根据血脉流速推算时辰,判断时间应该已是白天,但这石室之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可见封闭严密,想要从内突破难上加难。
他一边感知周围的响动,一面默默数着自身的血脉搏流,计算时辰。
就这样默默计算时间,转眼三四个时辰过去,周围仍是没有什么响动,可能外面天已经又黑了。那两人将自己和小乙关在石室之中,却不来理会,难道是要将他们饿死在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开始之时何必要留下他们性命?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听到远远有人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睁开双目。
他的神念蕴养已久,此刻忽然张目,神光如电外放,在暗室中一闪而过。小乙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却听杨熙低声道:“有人来了!”
小乙这才竖耳倾听,过了片刻才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武艺有成,听觉也自敏锐,但没想到杨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灵觉比自己还要敏锐!
又过了半柱香时分,那脚步声才由远及近来到跟前,可见来者在很远的地方便已被二人觉察。
脚步声一轻一重,来者正是两人,杨熙只当是蛛、蝠二人返来,可是小乙心中却觉得不对。
因为蛛夫人和蝠先生皆是武艺高强之辈,脚步声怎会如此滞浊?
若来者是武艺平庸之辈,那么趁机冲出的可能性便会更大!
一念及此,小乙腾身而起,顺着岩壁溜上石室顶部,手脚并用攀在出口的铁栏之处,静静等待时机。
两人越走越近,渐能听见语声。
只听一人道:“师父和那蛛夫人匆匆赶回盟中,却让我等在此看守这两个小子,实在令人气闷。”
另一人道:“不让咱们看守人质,让你去当那杨若虚的锋锐,你还能有命吗?”
杨熙听见这两人说话,知道他们是蝠先生的弟子,又听他们谈起先生名号,不由得心中念头急转:听他们的说话,先生难道是杀上百家盟去了么?
他心中惊喜交加,听到先生无事的消息自然欢喜,但想到连那蛛夫人和蝠先生都赶去对付先生,那计无双还在先生身边,也不知是敌是友,又深深为先生的安危担忧不已。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一阵轰响,压在出口铁栏之上的大石被人移开一道缝隙,外面昏暗的天光投射进来。
“喂,里面的两个小子,还活着吗?”外面传来一个粗鲁的叫喊声。
小乙不作声,向着杨熙摆摆手。
杨熙会意,也是一声不出。
“他妈的,那两个小子不会是在地穴之中闷死了吧?”另一人急道,“让我看看!”
只见缝隙处闪过一道阴影,似乎有人向内窥看。但是地穴内阴暗无比,根本看不清里面情形。
“坏了,不会真的出事了吧?”开始那人也有些着慌,伸手去推那压住出口的石块,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
就在他将那石块移开的一瞬间,只见铁栏之内忽然快如闪电地伸出两只手来,一左一右扯住了这两人的发髻!
“这小子耍诈!”两人顿时知道被人偷袭,慌忙挣扎,但小乙一招得手,再不容情,直将二人向着牢笼之内扯来!
两人头发被抓住,只觉大力涌来,脸面直撞上铁栏,直撞得昏天黑地,剧痛无比,当醒觉过来之时,两人的头发已被小乙打了个死结,却似栓在铁栏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人?若有虚言,我一手便能拧断你们的脖子!”铁栏之中,现出一双清亮坚决的眸子。
小乙久在市井中打混,自然知道如何威胁于人。
那两人头发被紧紧绑缚,小乙与他们又近在咫尺,若是真要动手行凶,虽隔着一道铁栏,想必杀人也是不难。
两人顿时吓得浑身冷汗,其中一人道:“少侠饶命!我们都是蝠先生的蝠奴,我叫蝠七,他名蝠九,是奉蝠先生的命令在此看守你们的!”
蝠奴?小乙虽不知其意,但听这两个字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不由得喝道:“快些将铁栏打开,放我们出去!”
其中一人一转眼珠,道:“那少侠将我们放开呀,若是困在这里,怎么去拿钥匙?”
另一人附和道:“对对,钥匙落在旁边了,不让我们起来,怎么拿得着钥匙?”
杨熙冷眼旁观,此时不由得急道:“小乙,莫要听他们的!若是将他们放了,他们不拿钥匙给我们开门又如何?”
小乙也知能制造这样的机会难如登天,若是放了他们,不仅拿不到钥匙,可能还要被他们复仇陷害。
正犹豫间,忽然听那蝠七道:“少侠若是信不过,可以只放我一人,待我拿来钥匙,再放他如何?”
蝠九听不由得破口大骂:“为何不是扯你做人质,让我去拿钥匙?你是想陷害我么?”
小乙厉声喝道:“别吵了!既然是你提出来,那我便放他去拿钥匙!若他不拿钥匙开门,我立刻便要你性命!”
蝠七顿时后悔不已,连声道:“少侠,不能放他!”
蝠九冷笑道:“为何不能放我?我拿钥匙来换你就是了!”
蝠七搬起石头反砸自己的脚,顿时高叫道:“哪里有什么钥匙?咱们就是来给他二人送饭的,蝠先生怎么会给我们钥匙?你若得了自由,还会管我的死活?”
蝠九脸色大变道:“蠢货!你胡说什么!有钥匙!钥匙就在地上!”
小乙和杨熙听见二人转眼内讧,怎么会听不出实情?顿时都是又惊又怒。
原来这两人根本没有钥匙!
小乙犹豫片刻,忽然道:“没有钥匙,你们便将这铁栏从上砸开!”
他二人身在石室,想要砸这室顶的铁栏,既无工具又没法使力,若是这两人肯帮忙,纵使没有钥匙,或也能将铁栏砸开。
但是此刻二人被小乙拘住,想要动手也无从动起,小乙又不敢放了他们,生怕他们一得自由便对他们厉行报复,一时间进退两难。
杨熙思索片刻,忽然道:“如此僵持也不是了局,小乙,你让他俩发个誓愿,无论如何要将我们放出去,便放开他们吧。”
小乙知道杨熙心地良善,只怕这两人赌咒发誓,最终还会反悔,正在沉吟不决,那两人听了,却是心中大喜,不约而同道:“少侠相信我们,我们这就将铁栏砸开,放你们出来!若有违背,必让蝠先生...蝠老鬼吸尽鲜血而死!”
二人听他们说的恶毒,不由得都是吃了一惊。小乙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厉声道:“好,你们若是违誓,我也饶你们不得!快去寻些石块将铁栏砸开!”
说罢手上暗劲一吐,两人结在一起的头发应声而断。
两人甫得自由,不由得都是急急退开数步,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小乙心往下沉,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向后一纵,飘然从石室顶端跳了下来。
他刚刚跳下,就见无数碎石从铁栏中飞射而入,若不是他躲得及时,此时怕已被砸得头破血流。
“你...你们...”杨熙见二人出尔反尔,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却听那两人一边狂笑,一边从上丢下石块,直打得二人慌忙躲避不迭。
“你们两个该挨刀的杀才,竟敢算计爷爷们!”那蝠七恨声道,“帮你们开门?做梦去吧!看爷爷将这地穴埋起来,给你们修个土坟!”
那蝠九却拉住他道:“这两个小子虽然可恨,但若擅自出手将他们弄死,师傅责怪起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蝠七怒道:“你这个阴险小人,这会儿知道怕师傅了?这两个小子胆敢算计我们,不让他们吃吃苦头决计不行!”
蝠九道:“那就不给他们饭食,让他们饿着吧!若是师傅在他们饿死之前回来,就算他们命大,若是饿死了,便是他们活该!”
计议已定,两人又将那石穴口用巨石掩上,石穴之中重又伸手不见五指。
杨熙听见二人骂骂咧咧远去,顿时心凉了半截,不由得愧道:“小乙,对不住,我真没想到他们发誓愿就像放屁一样,全没些信用。”
小乙也长叹一声:“杨兄,这怪不得你。方才情形之下,我也下不了手去害他们,只能将他们放掉了,他们不讲信用,却不是你的错。”
杨熙见大好的脱身机会就此浪费,不仅如此,这两个什么蝠奴有了防备,又心怀怨恨,可能真的不再来管他们二人的死活,便在此处活活饿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心中仍是充满懊悔。
小乙见他内疚,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杨兄,小人得你这些日子的教导,也知道了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孤家寡人一个,便是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打紧,可惜你身有功名,又将要与丹家小姐大婚,小乙未能救得了你,才是心中大大有愧。”
杨熙心中感动,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小乙,鬼窟中人明明是冲着我来的,本与你没什么干系,你舍身来救我,已是难得,快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小乙摇头道:“不是见外,小乙自知对杨兄不够坦诚,心中时时抱愧,今日能与你同生共死,也算稍减我心中的愧疚。”
杨熙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奇道:“小乙何出此言?”
小乙又沉默一会,终于开口道:“杨兄可能还不知道,去岁游侠杜稚季逃离长安,小乙便是帮凶!”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小乙终于敞开心扉,将他从未对杨熙提起过的,帮助钦犯杜稚季逃跑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杨熙静静听他说完,良久才道:“小乙,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觉得对不起我么?”
小乙愧道:“那时形势所迫,我虽认出杨兄便是恩公,但实在没有脸面相认...”
话还没说完,小乙便觉杨熙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乙,你知道么?我的目力和耳力比常人要强上一些,虽然此时一片黑暗,我还是能勉强看到你的面容。”
小乙方才见识过杨熙的耳力,方才自己都没听到脚步,他却先听到了。但是他说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霎时间,他的心中忽如闪电掠过,顿时一片雪亮。
“我跟杜稚季逃出城头之时...你....你其实看到我的脸了?”小乙颤声道。
杨熙在黑暗中微微点头道:“是的。你那天在市上挺身而出,负走徐老三的尸体之时,我已经认出是你了。”
小乙目瞪口呆:“那...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也没有问过我?”
杨熙低笑一声:“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你不愿说的,那就不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小乙这才明白,原来杨熙一直都知道是自己协助了杜稚季的出逃,一直都知道那天在城头与之对峙的便是自己!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将这事当成嫌隙,反倒是他自己多心多疑,竟然瞒了他如此之久!
一瞬间他似觉双目之中有热流涌动,只觉便是与杨熙一同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一时间两人心中再无芥蒂,忽然同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穿破那堵塞出口的巨石,悠悠飞向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