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星期后, 天发、上城、国祥一案一审三次开庭。

法官还是风骚老头, 打着一条灿金领带, 典型社会精英, 50几岁, 头发三七分向后梳，脸上一根胡子都没。

国祥大疯子继续咬死天发房地产，坚持天发房地产应该支付4800万工程款——一切只因上城看着没钱, 于是硬拖天发下水。

而夏溪，死活不认。

她详细地比较了上城、国祥之间那份用于施工而撰写的真实合同——也就是阳合同, 还有天发、国祥之间那个为了开工而乱写的虚假合同——也就是阴合同, 说：“上城、国祥那个合同，有工程概况, 有材料供应，有价格确定, 有工期顺延, 有违约责任，有工程验收，有工程结算，有保修条款等等各个部分……到处都有谈判、争论、退让、解决问题达成一致的痕迹！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大额合同最正常的样子！面对公司利益, 谁能云淡风轻？而反观天发、国祥这份合同, 所有地方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几乎没有复杂条款！为什么？很明显, 这是为了“糊弄”政府部门而弄的假合同！时间紧迫，于是删了复杂条款，希望政府不进行额外调查、不要求重新申报、加快审批速度, 叫他们能早日开工！！！”顿了一下，又道，“如果这个是真合同，请国祥方面解释一下，为何在第一部分第一条、第三条、第五条，第二部分第二条、第四条，第三部分最后一条当中，都做出了重大让步？！”

“这……”国祥律师开始解释，然而明显力不从心。

接着，除去一次二次庭审时的合同、项目进展往来邮件等等东西，夏溪又拍出一份从云京市规划委得到的证据。她脆生生道：“从中可以看出，针对涉案项目，上城跑前跑后，充分说明上城是开发方！天发从未参与，国祥却硬把天发牵扯进来，完全是违心的、恶意的、无……耻的。天发、国祥合同虽有更高法律效力，但不是三方真实意思，违背三方心中意愿，从没有被实际履行，不应作为法庭参考。”

“不……”国祥律师再次开咬，只是，假的就是假的，夏溪忽然想起那句名言：真理越辩越明。

两小时后，国祥律师甚至开始打感情牌：“国祥无数工人都在等着薪水！他们上有老人，下有孩子，是一家的顶梁柱！天发再不付钱，国祥就只有用砖头来抵薪了！”

“该找谁要就找谁要。”夏溪黑着张脸，“天发并不是出资方，也不是慈善机构。”

电视剧中律所总爱打感情牌，然而，根据夏溪经验，在中国的体系当中，法官起到决定作用，而不是陪审团，有着一贯准则，基本不会受到影响。

听到对方信口雌黄，夏溪眼球隐隐刺痛。很奇怪，最先感受到“愤怒”的器官竟然是眼睛。

至于上城代理律师，尹千秋，再次没有否认上城应当承担工程款的支付义务！！！

也再次将重点放在别处！

总体来说还是：一、国祥耽误工期，应付误工费；二、结算文件当中数量、单价有假；三、部分工程存在一些质量问题。

然而，三次庭审当中，尹千秋越来越狠。

第一条不易成立，可是，隶属云京市仲裁委的某工程造价鉴定机构报告表明：结算清单部分单价确实偏高。同时，某建设工程质量检测机构报告认为，尹千秋提出的质量问题123456是有一点缺陷。

其实，很多工程都有瑕疵，一般并不影响合格，都会通过验收，而且，建筑工程公司在做工程时候，完全按照设计来的情况不多，会按惯用手法进行一些修改，觉得只要实现功能就好。不过，尹千秋把这些地方全找出来，一一鉴定，尤其瑕疵，也不怕花钱。

他特别狠，对于工程了解得比监理还多，什么犄角旮旯都看过了，列出一长串的大大小小瑕疵，有些结构件的名字夏溪都没有听说过！

至于清单，数量、单价偏高也是一种常态——谁不想多赚点？可是到了法庭，这些账便全都可以一笔笔算。

夏溪觉得，尹律师……不愧是尹律师。一次庭审当中，自己奋起反击、咄咄逼人，尹律师的抗辩却较无力，国祥急于咬住天发一方，于是将主要精力放在天发身上，想着最好能由天发支付，最差也有上城保底，看见上城那样心里还挺高兴，于是二次、三次庭审里边主要对付夏溪来着，没有想到尹律师在拿到鉴定结果以后却是忽然换了嘴脸！

没想……尹千秋露出獠牙，天发、上城两家并未互相甩锅，而国祥律师以一敌二，精力有限，分-身乏力，于是剧本并没有如原先预想的走！在国祥律师心中，天发、上城他们肯定彼此指责，最后总能抓到一家支付4800万，并没考虑“天发上城哥俩儿好，全都认为国祥有错”这个可能！

只是，夏溪认为，对尹律师来说，还不足够。

按目前的证据，上城依然很难完全甩掉4800万！

满打满算，也只能少付2400万。

夏溪知道，如果联合国祥一起针对天发，上城是有可能一分钱都不出的！！！

尹千秋，尹律师，选择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方向。他已经在这个方向竭尽所能，达到了其他律师达不到的惊人效果，可是，毕竟先天受限，远远没有“甩锅”来得容易。

尹律师——

夏溪想：这事，真与自己有关系吗？

因为案件复杂，中午需要休庭。

在休庭期间，尹千秋很谨慎小心，没有主动邀请夏溪吃饭叙旧，也没有留下翻看资料临阵磨枪，而是拿着文件、走出法院，独自行动。

下午开庭之前，夏溪犹豫半晌，终于走向同样在等候室，靠墙站着的尹千秋。

夏溪说：“尹律师——”

尹千秋看向夏溪，依旧笑得温文尔雅，说：“夏律师。”

“唔……您最近怎么样呢？”

“在诺言。还不错。你呢。最近怎么样了。”

夏溪装作无意：“我跟介然在一起了。”她希望对方彻底死心，不要影响这桩官司，也不要影响律师事业。

尹千秋愣了几秒，说：“恭喜。”

“嗯……”

几秒沉默过后，尹千秋首先开口：“他对你怎么样？”

夏溪立即回答：“他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特别好。”

“嗯，那就好。”

二人仿佛只是旧友，没有一点特别的话，然而夏溪觉得，她已经把想要说的全都说了。

结果……尹千秋依然没有选择甩锅，而是继续“赖账”。

夏溪：“……”

中午讲的，都没用吗。

就这么着，又是车轱辘战。

国祥咬天发，天发咬上城，上城咬国祥。

一片混乱。

风骚法官依然认为证据不足，宣布择日再审，通知天发、上城等待四次开庭。

这是夏溪三年当中首个开庭三次都还不能解决问题的大官司。

尹千秋还是没有表示，默默站了会儿，好像是在回忆整个过程，夏溪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讲不出，迈步离开房间。

真不知道这桩极其混乱的官司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

因为没有开车，从法院一出来，夏溪便钻入地铁，一手拉着扶手，一手随意刷微博、微信。

她发现，周介然难得地发了条朋友圈，也不知道是对所有人，还是对几个人。

是一幅字，不过比起现在笔酣墨饱，似乎稍显稚嫩。

配的文字描述是：【偶然找到20年前第一次学书法那天写的东西。】

夏溪想：果然，原来是周介然九岁时候写的！

宣纸上是三个大字：【天地人。】

唔，初学者的常见组合。夏溪看着那三个字，这里多点儿墨，那里少点儿墨，心里觉得十分可爱。

那时候的周家二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随手留言：【可爱~喜欢~】

周介然立刻打开私聊窗口，问夏溪：【想要？】

夏溪问：【可以吗？】

【介然必以自好：当然。】

【溪：那，要！！！】

这意思是，要送她吗？

其实，真的想要。

周介然喜欢写字，一直持续至今。九岁时候第一次学书法那天写的东西，代表他的长情。这个东西，穿越20年，象征一种“永恒”。

要完东西，夏溪美滋滋地等。

因为同在云京，周介然那幅字夏溪第二天一大早便收到了。

夏溪打开，发现手中实物……和朋友圈里面那张有着一点微妙不同。

之前，一张纸上只有“天地人”三个字，也是入门学生常常写的东西。

然而此刻……纸上是四个字。

有些稚嫩的“天”“地”中间多了一个龙飞凤舞、笔力遒劲的字，一看就是刚刚补的，而“人”字也多了一小撇、一小横，变成另一个字。

于是，小时候三个字“天地人”变成了现如今四个字：

【天长地久。】

送给她了。

过去、现在、未来，奇迹般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