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 周介然忙, 夏溪也忙, 二人没有见面。夏溪一边准备天发上城国祥那个纠纷, 一边研究清臣鲲鹏这个案子, 这才知道同时处理两个大额案件会有多大压力。针对“云安居”，除去“地质报告有误，不敢反复浇水, 影响基础桩的养护”之外，夏溪又发现了可以攻击的点, 她一一写出思路方法, 并与清臣集团保持联络。

她主要与法务部的汪总和工程部的褚总合作，不直接向大老板周介然“汇报”官司的进度、情况, 不过，周介然还是从汪褚二人口中听到许多东西——最常见的便是“夏律师很有水平, 聪明, 虽然年轻，但是思维敏捷逻辑严谨”，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周介然总无声一笑。

再次见面, 已是上次面对面的大约一个星期以后, 在这期间夏溪与周介然基本只有微信联系。

而且这次见面也是因为官司。夏溪收到反诉, 约了对方开会，针对鲲鹏反诉有针对地讨论。

与会的人还是那么几个——周介然、汪总、褚总以及两个经理。看得出来，周介然很重视官司。

反诉当中, 鲲鹏果然在拿高温天气说事！！！夏溪找到多条理由用以回击，周总汪总褚总全都没有意见，感到夏溪并未明显不及法正。

当初选择果然正确。

会议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结束时正好上午12点。

“中午了。”褚总问，“一起吃个午饭？”

“不了，”法务部的汪总回答，“有饭局，和设计院。”

褚总又问：“周总呢？”

周介然并不想带着电灯泡，看着夏溪，说：“也有饭局。”

褚总再道：“那……夏律师，我带您去吃个午饭？”似乎有点紧张、期待。

夏溪回望着黑超特警，说：“不，我……也有饭局。”

“哦，”褚总颇为失望地道，“那夏律师，下次吧，我请您去吃点好的。”

夏溪一愣，十分惊讶地看着褚总，知道对方是“看上”自己，心想：您的胆子可真够大……不，眼睛可真够瞎。

与汪总、褚总告别，夏溪乘着普通电梯一路到了一楼，站在门口玩儿手机，没一会儿便等到了黑超特警过来。

“走吧，”周介然说，“去高管食堂。”

“好的。”

“从楼里面走。”

夏溪又道：“好的。”

两栋楼有走廊相通，想从里边过去也行。

走廊有一百米，二人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夏溪解下发圈，散了散头发，让它披在肩上。走廊一面是窗，夏溪有点儿热，脱下外套搭在手肘，周介然看见了，伸手接过去。

“喂。”夏溪小声吼。

“嗯？”

“我自己拿。”

“累，我帮你拿。”

夏溪：“…………”这特么能累到哪儿去？

一路上有不少清臣员工看见ceo周介然缓步走过那条长廊，手腕搭着身边女孩子的衣服，个个都露出了极诧异的眼神——周介然的西装好好地在身上，那只能是旁边女孩子的衣服，何况一看就小一号。夏溪不好意思，只好低头看地。

到了食堂高管区域，二人到柜台前点餐。夏溪永远是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仔仔细细扫遍玻璃里的饭菜，纠结半晌，最后点了麻婆豆腐、蒸鲫鱼、蒸蛋、小炒牛肉等等几个，又点了一大杯樱桃气泡水。

周介然也要了四五个家常菜，宫保鸡丁、青椒肉丝……个个带肉，装在食盘里面。

因为时间较早，大多数高管都会忙到一两点钟才吃午饭，食堂里没别人。

“唔……”夏溪一边与周介然随口讲话，一边看对方的宫保鸡丁，忽然伸出筷子，从菜中间夹走了一颗花生米。

周介然抬头，有点惊讶地看着夏溪——他这辈子还从没有谁从他盘子里拿过吃的。他的两手放在盘子两边顿了几秒，才又低头吃菜。

夏溪完全没有注意，眼睛盯着宫保鸡丁，一会儿夹走一颗，一会儿夹走一颗，最后还微张嘴唇，在宫保鸡丁里面左右扒拉两下，挑走最后一颗。

周介然也不管，等着她挑豆。

就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人吃饭的褚总黯然出现，看见夏溪所作所为，被雷劈中一般站在过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个！！！

夏溪抬头，一笑。

周介然也抬眸轻扫，吓得褚总留下一句“周总，夏律师”就“刺溜”一下钻到角落里边。

因为一周没见，周介然与夏溪多坐了一会儿，周介然还又翻出一颗花生米，扔进对方盘里。直到一点二十周介然说还有一个大会要开，夏溪才起身打算离开清臣集团。

她端着食盘，到了回收处，却发现以往倒食物那个钢制垃圾桶踩不开，对周介然说：“喂，这桶卡住了……”

“嗯？”

“这桶卡住了……”

周介然看着一眼夏溪手中东西。

饭菜已经一扫而光，就那樱桃气泡水还剩五分之一。

黑超特警也懒得管，伸手拿过杯子，将剩的水倒进嘴里，喉头一滚，水落进去，而后他面无表情，“哐”地一声将空杯子扔进一边的塑料筐。

正好也吃完的褚总：“…………”

将“夏律师”送出清臣总部大楼，周介然与褚士奇回办公区域。

周介然说：“约？接着约夏律师？”

褚士奇沉默不语，觉得浑身发毛，好怕周总再用那恐怖的轻声轻气、几个字一蹦几个字一蹦的口气说“你看不出、我喜欢她？”

幸亏周介然也没再逗人，电梯一到，拔脚进去。

…………

夏溪回到天恒律所，发现……律所又甩给她两个小额案件。

业务繁忙，夏溪必须帮忙处理小额官司。

她觉得……还好。之前拒绝交电梯费而被物业怒而起诉的李桂花气哼哼地甩了1800块，大叫“法不合理”，物业撤诉，目前她手头就只剩下陆珊珊的“买了学区房产前任屋主却不迁户还有可能用掉学籍名额”的那个案子。

今天第一个新客户，叫宋安琪，案件关于“借名买房”。

面对夏溪，宋安琪说：“我不是云京户口。2014年……因为还没交够五年社保，没有购买资格，我请我的好友、闺蜜帮忙，用她名义买房、贷款，房产证上是她名字。您知道，房价每年都涨，我等不起！！！闺蜜她是云京户口，父母有两套房子，不会去买，于是……很大方地借我名字。我保证，实际上……所有首付、贷款、中介费全是我花的……全是我花的！！！房产证、发-票……也都在我这里！！！房子也是我住着！！！”

“……嗯。”夏溪问，“当时有借名协议？”

“有的。”宋安琪说，“有的。”

夏溪点头。

这很重要。

法律规定，借名买房协议当中，如果写了是由借名人来出首付还有贷款，由借名人实际享有房屋权益，且明确是“借名买房”，法院予以认可。也就是说，只要有充足证据证明借名人对房屋有着实际出资且双方间存在“借名买房”约定，法官将会接受。

宋安琪又说道：“今年，我终于交够五年社保，也终于可以进行过户，可是……可是……我去办理过户时才猛然发现，我那好闺蜜……呵，我那好闺蜜，曾经挂失房产证，又重新办到新的证，在牛市时用那房子借款300万去炒股票，最后失败，法院已把房子整个查封！！！根本不能过户，还即将拍卖！！！”

夏溪：“…………”

果然。

借名买房，风险很大。

首先，如果名义产权人反悔，那么，只要出资证明或者当初协议有一点点漏洞、不足，就很可能输掉官司！其次，如果是买政策房屋，比如限价房、经适房，那么，借名买房协议无效，借名人会房财两空。

最后，只要名义产权人有未清偿的债务，房产便有可能被查封、拍卖。如果名义产权人离婚、死亡，还会涉及离婚、继承等等纠纷！

可悲的是，名义产权人不再归还贷款、或者大举借债的事，已经屡见不鲜。有人炒股票，有人做生意，有人赌博，有人单纯就是给自己、给子女、给家人花了。

“宋女士啊……”夏溪叹息，“您当初是用多少钱买的？”

“300万。”

“现在值多少钱了呢。”

“600万。”

“您这种情况，”夏溪看着对方，十指交叉，“很难达到理想效果。法院可能会判您的闺蜜退还当初300万房款，但这房子本身，无论如何不大可能判给您了。”

“……”宋安琪脑袋一麻，“可是，现在，用300万，只能买到一半面积的房子了！！！”

“这是最好结果。”夏溪只能冷酷无情，“问题是，那300万，您的闺蜜也是未必能够还上，希望您能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不能拍卖她父母的房产吗？！”

“不能。”

宋安琪只觉眼前发晕，天旋地转，马上便要栽倒在地。

“宋女士，”夏溪再次叹息，“这是一个教训……您知道吗，有很多考验爱情、亲情、友情的手段，比如装病，比如借钱，比如与人假意暧昧，比如请人勾引伴侣——”

宋安琪呆呆地看着夏溪。

夏溪又继续说：“在所有这些当中，最危险的、最可怕的考验爱情、亲情、友情的游戏，就叫“借名买房”，一般人是玩儿不起这个游戏的。”

“可是……可是……”宋安琪的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我们是二十年的闺蜜，二十年的闺蜜！当初，上中学时，我砸坏了家里东西，她……她不由分说，就把她的600压岁钱全拿出来……”

“宋女士，”夏溪放轻声音，“人是会变的。”

“……”

“当初600块，她不在意，现在600万，她就在意了……”

宋安琪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掉：“可她……可她……”

这时，夏溪同屋另外一个律师插话：“我说，宋女士啊，您真100%相信，您自己值600万吗？您真100%相信，您和您闺蜜的友情，值600万吗？？？”

宋安琪不再吭声，嚎啕大哭。

夏溪看着，只觉得，人性的恶魔，再次赢了这个考验游戏。

而这个考验游戏，最最残忍之处，不单单在一个玩家失去了房、失去了钱，还在于，他，或者她，同时失去了自己最信任的恋人、亲人、朋友。

夏溪接了这个案子。

即使要回300万，也是好的。

…………

第二次小额官司客户，是要离婚。

夏溪再次觉得，在中国的婚姻当中，父母干预过多，他们对于“乖”的要求真的好高。

这个女孩子，本来有个男友，可是父母认为对方矮、丑、穷，光是对女儿好又能有什么用？强力干涉恋情，拉着女儿相亲，女儿抗争八年未果，终与男友一拍两散，并与相亲对象订婚。她曾反复表示观点——“未婚夫”控制欲太强，可父母都觉得对方是高帅富，一切问题嘛，等结了婚就会好了。他们说：都结婚了，怎么会对你不好？

结果，未婚夫一家子都控制欲十足，当事人女孩子生下女儿之后，公婆、丈夫每天指挥如何坐月子、如何带孩子……本来她都能忍，可是，在升级成母亲以后，面对公婆对孩子的种种干涉，她终于无法能忍，起诉离婚。

不过，孩子、财产方面都有得争。

夏溪也接了这桩官司。

送走女孩子，夏溪十分感慨，给周介然语音：“哎，普法时候，我一直和所有听众念叨一定要签婚前协议、一定要签婚前协议，怎么一个一个，还是不听我的？！”

夏溪没有想到，周介然却沉默数秒，反问：“那你自己，会签婚前协议？”

听到这话夏溪一呆：“自己？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们和你一样，”周介然语气很轻，“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婚姻完美、永恒，对对方有100%的信任，对婚姻有100%的肯定，不会去想那种事情。”

“……”

“所以，就算你想过，我也不会签那东西的。”

“介然……”

夏溪想：我不签是无所谓，但……你不签？？？

你有那么多现金、那么多股份，你不签？？？

尤其你才刚和大哥因为权钱大撕特撕！！！

虽说婚前财产也能追查、认定，可是总归会有很多麻烦——比如如果没有婚前协议，增值部分就会算作共有财产。

夏溪说：“你还真是……”

“嗯？”

“很理想化。”

“也许。”周介然说，“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只是，对你，单单对你，我还是想要理想化。”

“噢……”

夏溪怀疑自己拯救过全宇宙，否则，怎么就能拥有这么好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