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陆挚的尸身送回盛京。
元安帝御赐祭葬,追封抚远大将军为一品建安侯,爵位世袭,其妻秋氏封七品宜人。并亲自题写将军墓志铭。
世人皆叹,圣上仁厚!
这一日,秋兰入宫。一是谢皇恩浩荡,二是领回陆挚尸身,三是将陆家三个女儿接回府中操办丧事。
长清宫。
奴儿一身素衣,如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她一手托腮,一手执子。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黑白相争的棋局。手中的白子久久未落下。
“臣妇参见郡主。”秋兰着一身诰命服,福身行礼道。
“来了。”奴儿头也不抬,手中的白子干脆利落地落下,掐断黑子生路。这才抬手,“坐吧。”
秋兰规规矩矩地坐下,“谢郡主。”
“还未恭喜你得封七品宜人。”奴儿懒懒道。
“郡主真是折煞臣妇。臣妇原本是个卑贱奴婢,能一步步爬上来,全是托了郡主和卫夫人的福分。我会将卫夫人记入族谱,灵牌与将军一同安置,供奉香火。”
奴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大概就是卫夫人了,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秋兰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将已故的卫姨娘抬为夫人记入族谱。她要让奴儿看到自己的忠心。
她从身后妙春的手里接过一个木匣,“这是将军临走前一直握着的东西,我总觉着应该给郡主瞧瞧。”
奴儿瞥一眼,别过头去,“我不想看。”
秋兰不以为意,自己把匣子打开,推到奴儿面前说道,“这是卫夫人留下的那支木兰花簪。”
一阵酸楚猛然涌上心头,奴儿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指甲嵌进皮肉里,痛感消除她心中突然泛起的异样悲伤。
奴儿缓缓伸出手拿起簪子放在掌心,指腹在木兰花上轻轻摩挲。她不明白,明明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却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许久,奴儿长叹一声,将簪子递给秋兰,“将这支簪子同父亲葬在一起吧。”
“还有一事。”秋兰接过将簪子放回原位,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将军之死恐怕不是战死那么简单。醉霄楼收到文牒,城破那晚,是有人故意打开城门放敌入城。而且城内敌军假扮成我方士兵,整整埋伏了千人,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人察觉。除非有奸细掩护。这是将军来的。”
“军中势力混杂。定是朝堂中有人容不下将军,所以不惜让蛮军得胜,也要置将军于死地。”秋兰越说越激动,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她放下茶盏,缓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坊间有传言,将军府有一个账本,掌握了王公大臣的贪污证据。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传言,才为将军招来了杀身之祸。”
账本!
奴儿眉心一跳,她想起在陆挚书房里找到的那个东西。
秋兰并没有察觉到奴儿的心绪变化,她仍旧在说,“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传言的真假。可是这样的传言一旦出来,高位上那些恐怕坐不住了。据调查,自账本传言传出,几个皇子都先后送信到前线,朝廷里的几个大家也都有所动作。”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奴儿眉头紧蹙,母亲的事还未了,父亲又被人暗害。即便她恨毒了陆挚,可她仍旧不允许有人对她的生身之父动手。
“公子一直在调查,此事恐怕与萧家脱不了干系。”
萧家……是荣皇贵妃的母家,也是东里裕阳的外祖家。
萧家在大夏也算顶尖的大家,家主萧正擎为正二品江南总督,而小一辈的萧妙云高居皇贵妃之位,嫡子萧冲是几年前的武状元,现在宫中任从四品的二等护卫。国库每年的进账,江南一带出了很大一部分力,萧正擎治理有方也算是个得圣心的。萧冲也曾因护驾有功得过重赏。故而萧家在朝堂上也有几分话语权。
何况瑾王的生母慎贵人因为卑微的出身一直不得圣宠,依附于皇贵妃。而瑾王自迎娶李丹晨后,元安帝又给了他镇守使一职,可以小幅度调动兵力。若果真的是萧家,那东里裕阳和她……
奴儿起身,“父亲的丧事算起来要举办半个月,一切待我回府见过同安再议。此事,必须要查清。”
秋兰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来时着人去长沐堂请了华裳郡主和陆二小姐到雍和门,算下时辰,咱们也该过去了。”
步撵刚走到长清宫外的岔路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淑妃的步撵撞上。太监停了步撵,新眉在下方说道,“郡主,是淑妃娘娘。”
奴儿掀开垂幔,说了一句,“让路。”
步撵慢慢地向一侧移动,停了片刻,前方淑妃的步撵却迟迟未动。隔着垂幔,奴儿依稀瞧见,淑妃那边匆匆跑来一个宫女。模样瞧着似乎是淑妃宫中的大宫女欣然。
“郡主,娘娘听闻你今日便要回府,特来送别。”欣然朗声说道,她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想与郡主单独说会子话。”
奴儿思忖片刻,陆挚战败,太子出征,局势微妙。淑妃此来必不单纯。奴儿扬声道,“淑妃娘娘前来送别,奴儿自然是要亲自上前道谢的。新眉,请宜人先走,我随后就到。”
黄紗垂幔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新眉不在,幽若连忙上前抚下奴儿。奴儿缓缓走向淑妃的步撵,此时淑妃也从步撵上走下。
“明嘉郡主近来可好?”
“劳淑妃娘娘挂心,奴儿并无什大碍。”
淑妃与奴儿相视一笑,淑妃抬抬手,“本宫要与郡主说几句体己话。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下。淑妃本想客套几句,怎料奴儿抢先开口,“奴儿的两位姐姐和秋宜人还在雍和门等着。娘娘此来所为何事可与我直言。”
“既然如此,那本宫也就不绕弯子了。”淑妃顿了顿,又道,“本宫膝下无子,却深知大夏正统在全系太子殿下。今太子出征,德妃有异,皇后娘娘闭门不出。本宫是想要求得凤面也不得法,郡主曾在正阳宫伴皇后礼佛,不知可否传个话?”
“传话事小,奴儿自然乐意。可是后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一向身子不好,无力打理宫务。恐怕这话就算是传到皇后娘娘耳边,娘娘也是有心无力啊。”
奴儿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而后她话锋一转再次开口,“淑妃娘娘与其想要请出一向避世的皇后娘娘,倒不如好好思索思索该如何帮太子一把。”
见淑妃一脸茫然,奴儿再次笑道,“娘娘久居深宫,太子又远在边关,鞭长莫及这个我是知道的。世人最怕谣言,谣言有时候传着传着也能成真。娘娘何妨不往这方面好好想想呢?”
说到底,皇后并没有在宫中拉帮结派,淑妃身居高位也未曾表明站在哪一边。只是太子仁厚,若太子真有什么不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六皇子,然而六皇子表面恭谨,暗地里却是个心狠的。淑妃自然希望最后即位的是太子。
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局势瞬息万变,她亦不能表明心意。所以这事儿她想管,也管不得。最好的法子的确是奴儿提到的流言。若她在京中广散德妃暗害太子的消息,流言四起,德妃一党总也会有所顾忌。
一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种思绪。淑妃回过神,含着笑意冲奴儿点头,“郡主果然聪慧。难怪深受陛下宠爱。”
“娘娘谬赞,奴儿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与您话话家常罢了。”奴儿看看天色,“日头渐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奴儿这便告退了。”
淑妃重回步撵,头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随着步撵轻轻晃动。她伸手取下拿在手里把玩,想着奴儿方才的一番话,有些失神。连到了延禧宫都未曾察觉。
小林子打发了欣然,亲自扶着淑妃下轿,“娘娘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见淑妃久久未答,小林子自顾自地开口,“娘娘,明嘉郡主倒是一个机灵人。”
是啊,若不是个机灵人,又怎会凭着一个庶女的身份,越过皇子公主。
“记得秦贵人吗?别看长清宫那位年纪小,心思可沉着呢。”淑妃终于开口。
提到秦贵人,小林子渐渐皱起眉。那位秦贵人母家只是算个中等,费尽心思入宫得了几天恩宠,便有些得意忘形。在御花园冲撞了明嘉郡主,也不知明嘉郡主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第二天,胜眷正浓的秦贵人降为答应,贬去辛者库做苦力。
天知道,这个明嘉究竟是如何左右陛下的喜好和宠爱的。
雍和门,奴儿匆匆踏上香车,“宜人好等。”
“来了便罢。”秋兰点点头,冲外面的车夫喊道,“动身吧。”
夕阳渐斜,天边晚霞无边无际地伸展。马车缓缓行驶在宫道上,两年时间,奴儿再次回到将军府。
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一切依旧如故,可奴儿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抹熟悉的影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