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并不是那种只埋头赚钱的人。他关心政治，关心华北的局势。国家被侵略，他像每一个国人一样，心情沉重。他觉得学生比成人富于爱国心。“成人不是忙着赚钱，就是袖手旁观，绝少有投身运动的。”他赞成学生们的义举，道义上坚定地站在学生们一边。

不过，在对待女儿参加学潮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一方面，他赞成学生们的义举，另一方面，他对女儿”感到忧心，不愿让她参与“暴乱”。特别是听到学校为此开除了学生，他就更加忧心忡忡，他明确要求女儿远离“暴乱”。这种对人对己采取双重标准的做法，令他汗颜。“咳，不要说别人了吧，自己不就是那袖手旁观的一个吗？”他感到惭愧，自责道。

“俊生，有件事与你商量。”他把管家找来，对他说。“阿柳为徒，该摆几桌酒席庆贺一下才是，你看选什么日子合适？”先生征询管家道。

管家道：“同安堂选徒，是件大事。一来为确立阿柳的地位，二来为晓示社会，令众人周知，理应郑重其事。日子吗……”管家取来黄历，细心查看。他翻过一页，读到：“阴历四月初五，宜‘祈福、求嗣、会友’，您看怎样？”他把黄历递给先生。

先生端详着，露出满意的笑容。“好，行宴拜师，就在这日。着人去把吴泰伯请来，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一向关心同安堂的继承问题。”

管家领命，道：“先生放心，我即刻叫人去请吴泰伯。”

“从即日起，叫阿柳到小灶这边来吃饭吧，和伙计们分开吃；另外，在后宅给他安排一个住所，这样他可以住同安堂，多读些书，便于提高业务。既然选他为徒，就应把他当家人看待，有个住处理所应当。把厢楼的储藏间腾出来，给他吧。”管家领命而去。

原来，同安堂吃饭实行分餐制，一桌是属于家人的，即父女俩、阿婆、管家和阿娇，这一桌吃小灶，伙食好些；另一桌就是伙计们，人多些，吃大灶，伙食稍差些。伙计们私下里认为，吃小灶不仅是伙食好的问题，而且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阿柳接受完使命，喜滋滋回到天井。天井位于前堂与后宅的衔接部分，那是伙计们工作的地方。每天，他们须把铺子里需要的药加工出来---或粗加工，制成草药，或研磨成末，制成药丸、半成品，送进药房。

“阿柳，管家叫你去做什么了？”一个小伙计见阿柳被管家唤去，很是好奇，问他道。

阿柳没搭腔。此刻，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黄家无子嗣，这他比谁都清楚。他想，先生这不是在选接班人又是在做什么？他敏感的意识到，机会来了。他甚至在脑海里勾勒着一幅富贵图:富丽堂皇的大宅门，穿着阔绰的少主人，颐指气使地支使下人干这干那。

他有些心猿意马。他尤其想到了阿琬——“倘大一份家业我都继承了，大小姐还能不是我的。”他窃喜。

他心潮澎湃，无心干活，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他瞅了瞅伙计们，伙计们正忙于手中的活计。他觉得他们不值得与自己分享这份快乐。他鬼使神差地去了药房。

药房与诊室相邻，分列宅门的左右首。阿娇是药房的掌柜。通常情况下，都是阿娇站在柜台后，迎接四方病患的。患者在黄先生那里求来药方，就在阿娇的手上变成一匝匝中药，满意而归。

阿娇正在依方抓药，并未理会阿柳的到来。

“跟你说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阿柳神秘兮兮地说。

阿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而是专注于手中的药方。“黄芪10克，白芍15克，炙甘草8克……”她身穿白大褂，手提小称，一边俯身端详药方，一边轻声念着。不一会，一副草药便在她的手上完成了。她把配好的药捆扎起来。

阿柳是伙计中唯一与阿娇保持密切关系的一个。这得益于阿柳的机敏和较强的办事能力。阿柳是伙计们的头牌，又是领班，阿娇自然高看他一眼，有时也需要他为自己办些事情；而阿柳需要与阿娇保持良好关系，为自己在黄先生面前增重。有时，阿娇与阿柳还有些许暧昧关系。

见阿娇不搭理自己，阿柳索性直说：“先生已经收我为徒……”

阿娇不屑地看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怎么，你不信！是先生亲口对我说的。”

见阿柳一脸认真的样子，阿娇停下手里的活，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养父在选徒，阿娇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觉得自己是不二人选，她有这个自信，用她的潜台词说就是：“凭我在同安堂磨炼摔打了十几年，这接班人就该是我。”她耐心等待，一直未见养父提起这事，她有些忐忑，但始终不相信先生会选别人。现在见阿柳一语道破天机，她感到一丝沮丧和绝望。接着，心中的潜台词也变成了：“我还不如一个干粗活的伙计！”——她有些愤然。

阿娇的想法是有几分道理的。在同安堂，论业务，除了先生，就属她阿娇了。这一点不光同安堂的一干人感觉得到，就连不相干的人也看得出。但业务强与做接班人并没有绝对关系，事情发展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阿娇很能干。在众人眼里，他是仅次于黄先生的二掌柜。她既懂医又懂药，应急时一样顶黄先生的位置。乡亲们很是喜欢她，觉得她一个女孩家，能治病救人，挺了不起的。

说起阿娇的身世，还有一段故事。阿娇大号沈月娇。民国十三年，太湖流域发大水，众多灾民涌入镇子，疫病流于灾民。同安堂收治大量灾民，其中有一中年汉子，穷困潦倒，身染重病，膝下有一未成年女儿。同安堂收留父女俩，后中年汉子不治身亡，撇下年幼女儿。黄先生为此人发丧，并将其女收为义女，是为阿娇。

起初，黄先生送阿娇念书，至初中毕业，阿娇表示不再念了，要跟义父学医。黄先生考虑，终究要让她有一技之长，才好立世，于是就答应了。

黄先生让她管账，同时把医术传授给她。阿娇人聪明，乐于钻研，几年下来，已粗通中医，能开简单的药方，她尤其擅长针灸推拿，黄先生出诊也经常带着她。同安堂设有西医外科，处置伤口或做个小手术什么的，都归阿娇。——先生曾送她到南京洋人开办的西医院进修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