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商羽沉默不语,背在身*扇的右手不自觉紧了紧,沉眼冷视慕北陵,身子微微前倾。
其实在他沉默的这几息之中,慕北陵已是心知肚明,大通商会,虎威镖局,以及南元世子郑简被刺,一定都和武越有关系,只是不知道关系到底有多大而已。
姑苏坤清咳一声,晃身贴近慕北陵,身体表面玄武力似水荡漾,一眨不眨的紧盯楚商羽。
楚商羽抬起眼皮看姑苏坤一眼,收起身子,说道:“小生不知道慕兄说的什么,不过小生倒想问一句,这可不可以算是慕兄给殿下的答复?”
慕北陵摇头说道:“想必楚兄也知,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殿下于我有恩,慕北陵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日但有所需,只要不涉及家国大义,在下甘为殿下肝脑涂地。”
楚商羽再盯他几分,见他表情没有变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登时松了口气,笑起说道:“慕兄的意思,小生一定一字不落的转告殿下,不过也请慕兄牢记今日的承诺,如此,小生便告辞了。”
慕北陵拱手道:“楚兄好走,不送。”
楚商羽目光依次扫过几人,在姑苏坤身上停留最久,随后施身而去。
待其走远,皇甫方士说道:“缙候的野心,恐怕已经快展露无遗了啊。不过楚商羽说得对,如果郑简真的死在朝城,那么主上一定会被大王当成替罪羔羊,我们还需早作准备才好。”
慕北陵点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就算知道不是我干的,为了安抚郑王,朝中的人也会把我供出去。”想了想,问道:“蛮子和林钩现在走到哪里了?”
皇甫方士道:“还没消息,属下这就遣人去查探。”
慕北陵道:“有劳先生。”
皇甫方士匆匆抱拳,快步离开。
慕北陵重新躺下,阳光渐隐,周遭只剩下一股股从地上冒起的热气,籽儿幽幽醒来,跳下地又去玩耍,似乎才睡醒精力好得不得了。
慕北陵想起方才楚商羽身上那种淡淡的危险感,突然有个奇怪念头的冒出,他问道:“姑苏大哥,要是让你和楚商羽对垒,胜负几何?”
姑苏坤想了想,回道:“若只是寻常比拼,我输,若是以死相搏,他死。”
慕北陵闻言,微微一笑,双手枕在后脑勺上摇动起太师椅,喜道:“如此,高枕无忧。”
正厅中,瓷杯玉器砸落一地,破碎的瓷屑到处都是,婢女下人躲到一旁,瑟瑟发抖。钟道泰付程瘫软在椅子上,夏亭和陈进则被岳威带人押在门前。
首位上,孙云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周身玄武力虚浮不定,右掌对着侧门旁的一人高花瓶,掌中白芒陡闪,花瓶“咻”的被袭至手中,他举手便砸,“哐当”一声,碎屑四溅,而后狂叫道:“老夫不甘,老夫不甘啊。”
原来夏亭陈进被押来问话,二人一开始还替武天秀极力掩饰,说此诏令乃太后所立,欲拿太后的身份强压孙云浪,哪知在后者的威逼之下,二人还是说了实话,诏令确为武天秀亲口所下,而且还是背着太后让他二人传令扶苏关。
三朝老臣,孑然一身,哪知到头来却被人猜忌,于此何甘。
钟道泰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劝,他深知即便武天秀猜忌孙云浪,孙云浪也断然不会背叛西夜,但于情于理此事都是武天秀之过,是西夜欠孙云浪的。
孙云浪立于厅中,阴沉着脸色扫视满堂众人,乱发披肩,一双虎目中遍布血丝。过的良久,他忽然长叹,蹬蹬后退到椅子上瘫下,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满面皱纹。
堂下众人看着他,无人敢出一言。
又过片刻,只见他老泪纵横,仰头疯笑后,探手取下挂在椅子旁边的七尺宝刀,左手拉起衣袍一角,手起刀落,袍角“刺啦”断开。
钟道泰眼见他拉起衣角时便觉不免,那句“不可”还未说出口,袍角就已经落地,旋即重叹一声。
孙云浪目视众人,沉声说道:“老夫三朝为臣,先辅佐先王平定天下,后摄政我王安民社稷,岂料小女灵柩尚在堂外,老夫一片赤诚就被如此质疑,天不佑我,既然如此,何不割袍断义,去了这一身功名,做个素衣老人,却是安乐。”
又道:“从即日起,老夫脱战袍,束战刀,去除三官六履,不再为镇国公,也不再为西夜大将军,安身于野,诸位皆可做老夫之见证人。”言罢执刀于地。
钟道泰听那宝刀落地之声,掩面哭泣,摇头不已。
厅外,忽传喝声:“大将军不可啊。”
祝烽火晃身进来,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夏亭陈进,朝孙云浪单膝跪地,拜道:“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啊,大王年轻,听信谗言方才做出愚钝之举,大将军乃我西夜支柱,决不可解甲归田啊。”
孙云浪摇头吁道:“烽火不必再劝我,老夫心意已决,这西夜,便这样吧。”
祝烽火还欲再劝,却见孙云浪摆了摆手,佝偻着身子,在福伯的搀扶下走去后堂。
堂上鸦雀无声,钟道泰眼神已经呆滞,祝烽火岳威也不知如何是好,夏亭陈进立在门口瑟瑟发抖。过了好久,付程才豁然起身,走到夏陈二人身前,披头骂道:“愚蠢,愚蠢至极。”
钟道泰被他一语惊醒,忙拭去老泪,呼道:“付大人,快,快传书太后,请她老人家出面做主啊。”
付程提袍疾步而去。
却说孙云浪割袍解甲之事被福伯连夜告知慕北陵,慕北陵得闻此事大骇不已,连忙让皇甫方士领他前去。
至厢房前,孙玉弓,福伯,以及府中一甘下人皆伏地门前,见其过来,孙玉弓只偏头看他一眼,又俯身下去。福伯哭道:“新姑爷,您去劝劝老爷吧,老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慕北陵道:“吃的东西都在么?”
福伯赶忙让侍女呈上,说道:“都在这里,已经热了好几遍了。”
慕北陵让皇甫方士接过餐盘,说道:“放心吧,我去劝劝。”
众人闪开一条路,慕北陵缓步至门前,轻叩房门。见房中久违应答,再敲几下,轻声说道:“岳丈大人,是我,北陵。”
再安静片刻,旋即听孙云浪传声出来:“进来吧。”
慕北陵推门进去,皇甫方士领着他走到桌前坐下,将餐盘放在桌上,退至一旁。
孙云浪道:“你眼睛不好,不好好养伤,大晚上到我这里干什么。”
慕北陵苦道:“我若再不来,恐怕就有人会在背后说,我这个女婿不称职了啊。”
孙云浪叹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之说真不是假言。”执壶亲自斟了杯茶推给慕北陵,皇甫方士点头致意,将茶杯握进慕北陵手中。
慕北陵轻抿口茶水,入口淡雅回甜,比猴魁的味道要清淡几分,赞道:“好茶,此茶何名?”
皇甫方士在后接口道:“银针。”
慕北陵默念此名,孙云浪看他一眼,道:“先生是懂茶之人,老夫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啊。”
皇甫方士颔首道:“不敢。”
慕北陵道:“银针,茶香泊雅,有流银泄地之感,就是这针字锋芒了些。”
孙云浪道:“我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因为这名字,喜欢上这茶,一直喝到现在。年轻人嘛,没有锋芒哪里对得起少不经事一说。”
慕北陵以为然,笑道:“就是岳丈大人这锋芒直到现在也没掩下多少啊,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岳丈大人真性情,乃都中年轻翘楚之榜样,可惜岳丈大人可想到割袍解甲之后,又会引来何等风波?”
孙云浪哼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老夫就该逆来顺受?”
慕北陵道:“非也,岳丈大人三朝老臣,于西夜功绩盖天,只是您也说人言可畏,朝堂有大王质疑,还有都仲景煽风点火,岳丈大人解甲归田,最高兴的人是谁?最受益的人又是谁?”
孙云浪沉默不语。
皇甫方士站在后面,突然插上一句:“太后是明事之人,不会让大将军解甲归田。”
慕北陵伸手蹙摸到餐盘,向前推了推,说道:“岳丈大人不该让亲者痛仇者快。玉英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您这样。”
孙云浪长吁口气,嘴唇半张,酝酿了好久,才颤声吐道:“老夫不甘啊。”
慕北陵颔首下去,再推了推餐盘,孙云浪瞥了眼满盘菜肴,深吸口气,方才抓起竹筷,浅口吃起。
慕北陵闻声,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等孙云浪用完晚膳,慕北陵朝门口唤道:“福伯,进来收拾下吧。”
福伯推门而入,见餐盘中只剩了一小点,破涕为笑,眼眶中老泪还在打着转,连连应声过来收拾,然后含泪躬身退出去。
慕北陵随即起身,躬身拜下,道:“小胥就不打扰岳丈大人了,您早些休息。”
孙云浪点点头。
皇甫方士抓起慕北陵的手放到自己手腕上,领他出去。至门口时,慕北陵突然停住,沉吟片刻,回首咧嘴笑起,说道:“还有一事,小胥觉得应该告知您,那南元世子郑简,已经死了。”言罢推门出去,留下苍目紧蹙的孙云浪。(未完待续)